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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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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原”茶楼淹没在金月市东面一条古老的小巷中,东城区是唯一还保留着古民居的地方。这里街面不宽。街道全是用长方形条石铺成的,街面已凹凸不平。这凹凸不平的青石板,见证了数百年历史的烟雨和人世的更替,默默的地承受着兵荒马乱的践踏和熙来攘往的商贾的足迹。残缺的已经被深深的踩成了一个窝的青石块记录着一段残破的历史,而那些断裂的石块便撕开了历史和现实之间那段谁也叙述不清的久远的记忆,于是有凹陷的地方或者断裂的地方就被后人填补修整,以便连结历史和记忆同时把历史和记忆推向未来,试图延续没有人能够书写的春秋。岂料这种填补、修整,就像在一条古色古香的旗袍上拼出一块颜色难看的补疤,既显得扎眼,也极不协调,反而把那段历史和那段久远的记忆都弄得混乱不堪。街道两边全是店铺,大多数店铺依然保持着两层木楼结构,飞檐挑角的木楼里不知掩藏了多少不为人知的古老的传说和秘密。绝大多数店铺已没有店招,也许过去有过,你从偶尔一家店面的门槛上方挂着的鎏金招牌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尘便知,由此还可以推断这条街在他的历史上应该曾经有过它自己的繁华和辉煌。街后面是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河。沿着小河一直向东,就到了远近闻名的金月湖。

茶楼里,人流熙攘,高朋满座。从木楼的廊檐上望出去,就可以看到缓缓流淌的小河和小河对岸青青的山,楼里面的大部分空间都被茶桌占据,除了有几桌打麻将或玩纸牌的客人之外,大多数都是些上了年纪的老人在这里来喝茶小聚聊以渡日。不时有人上楼来,于是就听见茶客中响起一声声吆喝:添一碗茶来!上得楼来的后来者一边搜寻茶友,一边循声望去对着茶友双拳一揖:恭喜发财!接着就听见一片“茶钱我开了”的悠悠扬杨的合唱。

茶楼里间有一个装修典雅的包间,临窗摆着一对单人真皮沙发,两侧各有一个三人沙发。靠窗的沙发上坐着两个相貌有点特别的中年人,左边那位约莫四十四五的年龄,干瘪的脸简直就像一张被烟熏制成的兽皮,显然这是过滥的夜生活和纵情声色的杰作。黄褐色的瘦脸上有一双似乎随时都可能闭上然后永远不能睁开的毫无光泽的眼珠,他的鼻也是干瘦的,只有哪张嘴和那双耳大约有些和枯瘦的头颅有点不成比例。焦黄的牙齿连同他焦黄的手指和焦黄的头发都给人一种从古董堆里泡出来的感觉。此刻,他跷起二郎腿,点着一支香烟正在听邻座的讲话。

他的邻座完全是一副脑满肠肥的大块头。肉楞楞的鼻头就嵌在那张圆滚滚的脸庞中央。他的皮肤较白,乌黑的头发梳成一个大背头,就像一只无底黑碗倒扣在脑袋上。他穿一件浅灰色的西服,圆滚滚的肚皮傲慢的向外凸起,把束缚他的皮带挤到了下面不适当的地方。于是西服的下摆便知趣的干脆退避三舍躲在那圆滚滚的肚皮两边冷眼看着它现活宝。

“三哥,好久不见,别来无恙?”

“还好。你和杨姐合作还顺吧?”

“有你的面子,杨姐自然不会亏待我,近来生意红火应接不暇,正需大量车皮,铁路方面还要倚仗三哥从中撮合。至于上次那桩小事,兄弟我先在这里告罪陪个不是”。

“好说,好说”。两人于是相对一揖。

被呼作三哥的人,就是左首那位干柴棍一般的中年人,此人名叫李老三。而右首那位大块头胖子,则叫刘范五,他自己称作五弟,其实江湖上从来没人这么叫过。这两人就是锦阳铁路沿线赫赫有名的一对地头蛇。号称“南李北刘”。他们靠着铁路的两条钢轨和杨丽的关照,聚敛了一堆可能连他们自己也无法估计的巨额财富。

前天,李老三突然接到一个神秘的电话。电话里的人问:“李先生,你认识铁路上有个叫杨丽的人吧。你和有个外号叫刘大刀的人依靠她发了大财。是不是和朋友们分享一点你的财富?铁路上有个大官,好像叫什么卢宁,由于你的慷慨大方,他也应该发了吧。…….”

李老三不等对方说完,脑袋就炸了。他急切的问:“请问先生贵姓?你怎么知道我?”

“我嘛,站不改名,座不改姓。免贵姓金。至于你,认识你的人还少吗?”

“金先生有何指教?”

“你和金月 的刘大刀刘先生,都是我十分仰慕的商界名人。兄弟我有意攀附杨丽杨姐这个高枝,不知李先生肯不肯搭个桥?”

“很遗憾,我不认识什么杨丽。搭桥之说不知从何说起?”

“哦。这样说来,我们是没有缘分了。不过,杨丽有一样东西在我手上。我想,丢了,她一定很着急。请你转告她,如果她想取回去,而且也愿意付一点辛苦费的话,我乐意奉还。”

“金先生,你在什么地方?怎么联系?”

“还有,你也应该想一想,有些事是不能干的。干了,是会付出代价的,比如行贿。”

“你是想敲诈?…”

“你这么想,我很遗憾。不过,你如果不想被拉下水,同样愿意付一点辛苦费的话,是可以蚀财免灾的”

“辛苦费?什么叫辛苦费?我为什么要付辛苦费?”

“不付也没有关系。我这人从不强迫别人干不愿干的事。我相信你会为你刚才所说的话后悔的。”

李老三望着被挂断的电话,半天没有回过神来:这人怎么知道我?怎么知道刘大刀?又如何知道了杨丽?杨丽有一件什么东西会在这位姓金的手里?

这个姓金的有句话倒是说对了:他和刘大刀的确是靠了杨丽才发了财的。

事实上,李老三放下电话就后悔了。

李老三原是三江车务段下面一个毫不起眼的小站上的扳道员,后来因为不安心工作经常扳错道岔酿出了许多事故,又把他调到一个较大的站当了一名烧开水的茶炉工。他高小没毕业就因家境贫困无力上学而辍学在家。他说过他这一辈子最为得意的两件事就是鬼使神差从农门跳进了铁门,以及上天给他送来一个如花似玉的“林妹妹”。他到锅炉房一干就是将近二十年。他用煤点燃了他青春的火焰,又用开水浇灭了他还想出人头地的梦,用煤铲铲出了发白的头发,用管道输送走了不甘寂寞的血浆,就这样混到了中年。

人到中年应该是盘点收获的时候,他也的确收获颇丰。想当初,在娶了老婆之后,他的日子就开始好过,生活的篇章就开始改写。

老婆是李老三父辈的乡邻。姑娘叫黄俊,家里一贫如洗,而李老三无论如何也算是货真价实的工人阶级,有一个铁饭碗。虽然相貌有一点对不起观众。但脸蛋并不决定一切。在英俊威武和填饱肚子之间后者显然重要得多。黄俊看过李老三之后,心里老大不快。于是,许多人便出面撮合。俗话说,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不知什么人的话起了作用,居然让黄俊感动得热泪盈眶。别人无法知道黄俊为什么感动,也搞不清她的热泪因何而流。总之,人们认为她是被说服了。于是李老三和黄俊得以有花烛之夜。

黄俊在解决了温饱问题并且随着年龄的增长,居然长成一朵出水芙蓉。乐的李老三成天疯疯癫癫的。

李老三本不是一个安分守己的好工人,成天看见那些货车司机、车站值班员、列车长们在自己面前过来过去,看到他们来打开水时神气的样子,就感到自己和煤炭、锅炉、管道打交到的黑手见不得人,于是三天打渔两天晒网,经常不上班,即便上班也经常迟到早退,常常使那些神气的司机、车长、值班员们喝不成开水。况且两地分居,守着一朵出水芙蓉却看不见摸不着让心中的欲火难禁。领导做他的思想工作,教育他学习铁路工人阶级的优良品质。他居然堂而皇之的质问:我难道就不是铁路工人阶级吗?让做他思想工作的领导无言以对。领导问他有什么思想问题,他想也不想就说:你们当官的下了班晚上有个老婆搂着,想没想过我们工人阶级晚上怎么过?又一次让做他思想工作的领导无地自容。于是经过多次研究,同意李老三把老婆从偏远的贫瘠的农村调进铁路来作了一名客运员。

领导和李老三的同志们见了黄俊,无不吃惊,纷纷羡慕李老三这辈子艳福不浅,且感叹一个茶炉工完成了许多人想了一辈子也没有办成的两地分居的大事。人们开始对李老三刮目相看。

黄俊当上客运员,穿上一身崭新的铁路制服,宛若让一朵鲜花插进了漂亮的花瓶。她原本被压抑的颇感屈辱的内心于是掀起阵阵涟漪。很有上进心的她勤奋好学,深得领导和她的同事的好感。恢复高考后不久,她考进了铁路中专,毕业后又赶上了重用知识分子的好政策,她慢慢由客运员被提拔到了三江火车站客运主任的岗位上。这个职务在那个车票比钞票还值钱的年月里,让所有从事客运的的人都垂涎,让所有铁路工人其中包括李老三都羡慕。让所有需要乘车的旅客特别是需要卧铺票的旅客一望而生敬意。当然,这个由老婆占据的职务也给李老三带来了不少好处。最直接的好处就是立即甩了煤铲离开了锅炉房。

在三江市,上至市长下到需要出行的黎明百姓,常常为一张车票尤其是卧铺票而伤透脑筋。因此黄俊也就被许多政府官员、企业老总甚至腰缠万贯的老板们众心捧月一般簇拥着、包围着。许多人以能有幸请到黄俊吃一顿饭而引以为荣耀。黄俊的办公室和办公室外面的停车场,经常是等候迎请她的人和车。回到家里,也躲不开追赶到家门口、楼道边、大门外的人。实际上黄俊也很少在家里吃饭,弄得李老三常常独酌无相亲。

后来,有的人在盛情邀请黄俊的时候也把李老三列在一并邀请之列。在豪华盛宴和笙歌曼舞的场合,最初的腥红地毯和美酒佳肴让李老三手足无措。也让就餐前给他递上热气腾腾用以擦手的雪白的毛巾被李老三擦的黑黝黝的。一周的小姐和满座为之吃惊。李老三很有一点刘姥姥进了大观园的味道。他从初登大雅之堂享受高层次高规格服务时的汗流浃背无所措手足到昂首阔步两眼直视前方目中无人,可以在上流社会应付自如,适应之神速,也让人大吃一惊,他想,原来看上去的排场和高雅、华贵和尊荣、温文尔雅和珠光宝气,都是一种交际的手腕一种生存的需要一种自我欣赏的表演,一种无聊的做作和故弄玄虚。李老三和黄俊就在被众心捧月般被各种小轿车迎来送往中学会了交际学会了做作学会了故弄玄虚,也使李老三感到了作为人的价值。他万万没想到当年在锅炉房里做的将来有一天要成为人上人的美梦会以这种方式这么快就成为现实。他从豪宴上的鱼翅海参珍稀野味西餐刀叉美酒佳酿到包房里那些搔首弄姿秋波频抛的小姐,看到了锅炉工和座上宾的巨大反差,于是他连招呼也不打一甩煤铲就不干了,他决心用握过煤铲的手再来为自己写一部发展史,他把这个过程缩短到了令人难以置信的地步。让过去到他那里打开水连正眼也不瞧他一眼的火车司机、列车长、车站值班员们如今全都对他侧目而视、毕恭毕敬,而敲门砖就是黄俊和黄俊手里的卧铺票。

三江市是一座新兴工业城市。当它成为一座城市之前,这里甚至连地名都没有,这是一块几千年以来被人类遗忘的角落或者说无人到过的角落。因为它除了沟深林密山恶水险之外,无路可通。广袤的土地是由绵延不尽的大山和深沟高壑组成的,大山深处藏着的秘密至今令全世界都为之神往,于是让这个秘密露出笑脸就成为刚刚摆脱奴役和压迫的中国人最主要最艰巨的任务之一。从那一刻起,操着不同方言来自不同地方的中国人便在从来没有路的地方踩出了一条路来。在岩石上,在急流边,在山坳里,在树丛中搭起一顶顶帐篷就开始了直到今天还没完成的创业历程。

铁路实在是一个神奇的工具,当一八七六年七月三日中国大地第一条营业铁路吴淞铁路正式通车的时候,大概清政府也没有想到也不可能想到两条冰冷的钢轨就可以改变一个人一个地方甚至一个民族一个国家的命运。否则就难以理解清政府在花了二十八万五千辆规平银把这段仅有八公里长的铁路买回来后又把它拆掉之举了。三江后来的繁荣和发展无疑得益于有了锦阳铁路从这里经过,最早的三江人是骑着马、骡子抛妻别子从遥远的地方只身钻进从无人迹的深山开始创业的。他们也许没有想到过列车和车上舒适的卧铺以及豪华温馨的软卧包厢了。

从仅有八公里的吴淞铁路开始,中国人的观念便经历了漫长的演变过程。李鸿章其实是一个很具开放意识的人,他就认为铁路有利于国计民生、军事防务、拱卫京师、漕粮转运、邮递货贸、开发矿藏、商旅往来、振兴全局甚至可以让侵略者潜消窥伺之心等诸多好处。远比那些昏庸的王公们高明。我们今天的认识当然是李鸿章远远不能比的,今天的宏图大业也是当年清政府无法理解的,这正是我们的千秋伟业如浩荡大江滚滚不息的原因。因此,三江人是幸运的。因为他们在创业的征程上可以不再需要马和骡子。一条铁路托起了他们的豪情和梦想。

于是,三江市旁边的三江火车站忙碌起来。

三江车站广场自从有了火车站那天起,就一直被各种不同型号、不同品牌的大汽车、小汽车、架架车、板板车、三轮车和摩托车、自行车塞得满满的,就一直成为各种肤色各种年龄的男人和女人溜出去又再返回来的必经之地。这里是三省交界三条大江汇流的地方,于是三江后来由于一位国家领导人提议并且获得一致认同成为这个城市的名字。

改革开放的春风把中国吹向了世界,也使这里得天独厚的水能资源和富甲天下的矿藏资源有了用武之地。同时也使蓝眼睛黄头发白皮肤的西方人趋之若骛。在没有飞机、没有轮船,而羊肠小道般的乡村公路又令远方游子望而生畏的时候,火车成了想从外面走进来而在这里终身劳作争先恐后想走出去的人们的首选代步工具,而且实际上是唯一的代步工具。

每天只有几对旅客列车。有限的车内容积太难满足广场上、候车厅、站台边形色匆匆脚步慌乱内心焦虑的人们的需要了。

中国的人实在太多了。多得让上至国家领导人下至套不上级别的村干部都头疼,多得需要计划生育才能确保若干年后不至于人满为患。而多达一亿多的人每年都把坐火车出行当成一件大事来办。特别是每年春运和暑运,把每一个坐火车的人安全送到目的地,成了铁路运输的头等大事。特别紧张的时候,铁路要停开很多货运列车以便给旅客列车让路。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三江市车站外就有一支以捣腾火车票为职业的黄牛。就形成了两个车票市场。一个是候车厅里那个小得只能容下几十百把人的售票厅,永远是排不完的队和吵闹不休的喧嚣;一个是没有售票员没有售票窗口只有四处打游击寻找需要车票、卧铺票的散兵游勇即被后来称作是票贩子的黄牛们。

车站广场及广场周围有一个无形的市场。一个神通广大得让人无法理解的市场。这个市场就由一个瘸子被称为跛司令的人统管着。每天跛司令从黄俊或别的渠道弄出一大把卧铺票,再分给他手下的纵队司令们,那些纵队司令又将票再分派给下面的小兵,由小兵去寻找目标卖出去,这伙人是靠倒票的手续费生存的。巨大的需求使那张小小的卡片或卧铺签身价陡增,因而“手续费”的利润也是惊人的,一张从三江到省城锦阳的卧铺签就可以炒到五百元。这五百圆不是票价,而仅仅是那张小小的卧铺签的身价。而票价才一百元挂零。

跛司令是一个货真价实的瘸子,腿虽瘸而心却不瘸,他知道怎么对待手里有卧铺票者如黄俊那样的人,也懂得如何统帅他手下那帮离开了他就休想在三江生存的小流氓。这是一组非常费解的逻辑,如同潘金莲之于武大郎黄俊之于李老三,跛司令把广场附近的宾馆、招待所、茶园、小饭馆都打点好之后,再把手下那帮既不瞎又不瘸四肢健硕头脑灵活的纵队组成住宿、派餐、拉票、监工四个纵队。分别负责联系深夜到站或初来乍到的旅客住宿、介绍吃饭的地方,把急于要车票的人引到手里有票的黄牛们身边。这几路纵队都有暗中监视他们一举一动的监工,整个系统各司其责,分工严密、帮规恐怖、耳听八方、运筹帷幄。据好事之徒粗略估计,一个春运下来就够他们吃一年的了。如此经营几年,跛司令不但家财万贯而且声誉鹤起,远近闻名。

跛司令积累财富的渠道让李老三和他的参谋老K都感到如芒刺在背。老K说:跛司令凭什么依靠黄姐发财?他能干,你不能干?

以两死一伤的代价,李老三把跛司令赶出了三江车站广场。

李老三从此坐在了跛司令的位置。自此他和黄俊配合默契,虽不能在政界呼风唤雨,在商界指手划脚,但政界没有人敢对这对夫妻啧有烦言,商界更是视他们为坐上嘉宾,李老三的精明之处在于,他利用老婆的关系和老K的指点,利用手里日益膨胀的腰包,编织了一张为他日后撑腰的网,于是他在政界、警察、税务、铁路、地方有关部门,在认为可能有用的地方都交了朋友垫了底。生性不甘寂寞,乐意广结善缘,豪爽率直的李老三撒下了一张无形大网,让所有有求于他的人为他所用,他的王国由此奠基。

几年以后,李老三摆脱了山沟小站默默无闻,度日如年的茶炉工生涯,也一举摘掉了二十年烧开水的差事还一穷二白的帽子,小日子于是天翻地覆。

李老三并未满足,他在经营自己的独立王国的时候,身边经常响起老K的一句至理名言:“满足是人的天敌”,他对此有同感:人不能有满足感,因为满足就意味着停止奋斗。意味着不思进取,意味着死亡,何况他还远远谈不到满足。于是他突然想起跛司令的事来,他和跛司令约定,帮他牵线搭桥从杨丽手里搞车皮,跛司令改向运输业发展,他知道黄俊有很广的关系网,李老三不会不知道。那时候,李老三正满足于每天从倒卖卧铺票中获得的不菲进账,既无兴趣也没有经验,而且还没有门路去搞什么车皮,老K 发觉李老三的意识深处这个致命弱点之后,少不了在他面前耳提面命。李老三问老K有什么办法能赚更多的钱?

“靠山吃山”。老K眯着眼睛对李老三说。

三江地区地处亚热带,季节比其他地方要早半个季节,这里许多时令蔬菜上市的时候,别的地方都还在撒种间苗,毫无疑问,利用蔬菜上市的时间差赚取利润是大有文章可做的,这个地方一年四季都有大量蔬菜外运,是地方政府审时度势,鼓励农民发展立体农业,种植附加值高的品味蔬菜,以增加农民收入。

蔬菜生产的迅猛发展势头,使三江地区发生三大变化:首先是农民迅速脱贫致富,昔日到处可见的低矮茅屋被砖混小楼取代,其次是商品流通领域市场活跃,零售额急剧上升,消费欲望和购买力同步增长,刺激了大量日用生活品和轻工产品向这里流进。最后就是加大了铁路的压力,改变了铁路运输格局。

锦阳铁路通车没几年,很快就达到并超过了设计运输能力。面对饱和的铁路运输市场,运能和运量之间的矛盾日趋尖锐,加上冒出一大块蔬菜和农产品外运,使铁路不堪重负。车皮于是日趋紧张。

一些菜农、菜贩们在求路无门的情况下不惜花巨资购买汽车或保温车组织汽车长途运输就是典型例子。李老三曾在排成长龙的蔬菜车队里观察了很久,也在金月 分局、三江火车站货运室里咨询了他的许多朋友,其中不乏鼓励他下水经营蔬菜贩运生意的。他在深思熟虑之后,决定赌一把。

李老三通过黄俊的关系,认识了杨丽,进一步的交往使李老三看到杨丽的贪婪的本质,李老三几乎没用多少银子就让杨丽听命于他。

他凭借江湖兄弟和一帮极欲摆脱饱受别人驱使的难兄难弟相助,一举端掉在火车站货场垄断蔬菜贩运生意的几个地头蛇。这一次,他付出了沉重代价:地头蛇们并不都是跛司令,把地皮即码头和财路拱手相让的事并没有重复出现,倒是你死我活的决斗和充满血腥味的暗杀使双方都感到了钱原来有一部分是用鲜血染红的。李老三差点就被对方派出的人捅死,是保镖挡了那致命的一刀,于是保镖代替李老三去见了阎王。李老三以牙还牙,也在一个月黒风高的夜晚,派人把对方做了。这差一点就让他栽进高墙,幸而黄俊和他早先营建的那张关系网发挥了巨大作用,在一阵心惊肉跳之后,他在车票大王的头上又戴上了蔬菜大王桂冠。

贩运蔬菜,当然需要车皮,李老三用钱做杠杆很轻松地就敲开了金月 分局有关部门并不牢固的木板门、铁门甚至防盗门。于是他和手握车皮审批大权而原本并不认识的杨丽有了交往。杨姐从此走进李老三的生活圈子并为李老三日后的钱库膨胀做出了她应有的贡献。

当然,李老三并没有亏待杨丽。投桃报李嘛。

李老三说的小事其实不小。

那是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秋夜,刘范五的队伍在一列行进中的货车上汗流夹背的掀盗货物。这列货车中挂有装满香烟的车辆。列车在一个长大上坡道上徐徐的缓慢爬行。各种牌号的名烟不断从车门外滚落下去,沿途两边早已守候了许多等货的人,这些人是有严密分工的,采购的专门上车寻找货源,运输的专门在预定路段接应,搬运的专门负责在铁路两边捡拾从车上掀下的货物,贸易的专门收存、清点然后送到刘范五的公司销售。谁知正在把烟往拖拉机、汽车上装的时候,突然从斜刺里杀出一支队伍来,那伙人也开着车,不管三七二十一就从铁路边抱起烟箱子往汽车上扔,刘范五的队伍见来人如此无理,就上前盘问为什么抢人家的东西?那伙人却说:“上山打鸟,见者有份,不存在抢谁的问题”。双方大吵大闹争执不休,突然,刘范五手下的一个小头目发出一声喊:“吵什么,跟我打!”于是黑暗中的两队人马打成一团。

半路上杀出来的程咬金原来是李老三的队伍,他们早就知道刘范五在干这种勾当,但李老三知道这种买卖是犯法的,因此严禁手下涉足,这一次,他们在出动前没有向李老三汇报。而刘范五此次行动的地方又离三江市不远,按理应属于李老三的地盘,现在刘范五跑到李老三的盘子里挑菜吃,李老三部下显然觉得欺人太甚,于是在得到线报之后把车开了出去,以为只要给点颜色,刘范五的队伍就会做鸟兽散,没想到刘范五的拳头硬,他手下的人也不软。一场混战在夜幕的掩护下惊心动魄的展开。李老三手下有一个人的脑袋被对方用石头砸开了花,当场一命呜呼,还有三人被乱刀捅成重伤,刘范五付出的代价是一个弟兄被打断了腿。

烟没有抢到,却死伤四人,李老三听到消息之后,气得七窍生烟,他想我李老三何处开罪于你刘范五,非要出此毒手?于是他决定北上金月 ,找刘范五要说法。

刘范五对李老三的江湖地位是清楚的,他也有当初的海水不可斗量的理论。眼见如今的李老三已不可和当年的李老三同日而语,更证明了自己的海水理论的正确性,他知道李老三不会派人去铁路边干偷鸡摸狗撬车皮盗货物的勾当,很可能是他手下自发的行为,尽管是第一次,但是双方碰出了火星,出了人命。完全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不识自家人。刘范五不想因此事影响到他和李老三的个人关系,他也不缺几个抚恤金、慰问金之类的小钱,花钱买和气,借机下台阶,两家修好乃上上策,何况花出去的钱下次在火车皮里找回来也不是太难的事,再说他还有事相求于李老三,于是刘范五决定破财免灾。

“三哥,所谓梁山好汉,不打不相识。这点小意思,权当我对死伤的弟兄们的问候,还望三哥代为笑纳”。

刘范五一副真诚状。

李老三本来是来讨说法的。可一看刘范五先声夺人,反而有点不好开口了。于是说:“按说呢,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死去的弟兄家有妻儿老小,成天哭哭啼啼,我这心里也不好过。打伤打残的现在还在医院,每天都是一大笔开支。弟兄们跟了我这么几年,现在搞成这个样子,我总不能亏待他们。不过,这点钱我还是有的。五弟就不必过谦啦。”

李老三把当初想要的“血”顺口推了出去,他自己甚至包括他的几个心腹都没有想到会出现这种戏剧性效果,来时精心策划的几种应对方略,此时变得毫无用场,老K更是颇感意外。不过,他想这也许是李老三的谦辞而已。

“三哥不必推辞,是不是嫌少?如果不收下,就让小弟我难堪了”。李老三见刘范五情真意切,就和老K交换了一下眼色,老K于是对刘范五恭敬一揖:“实在不好意思,我代死伤的兄弟向五哥道声谢了”。便把提箱取过。

这时,茶楼外面有人通报说:“杨姐到”。李老三和刘范五立即从沙发上站起身来朝楼下走去。刘范五在李老三耳边悄声说:“今天我把钟站长也请来了,大家好好聚一聚”。

李老三拉住刘范五,附在他耳边低声说:“你的朋友圈子里有没有一位姓金的人?”

“姓金的?”刘范五低头想了想,说:“没有。”

“噢。”李老三若有所思。

“有什么事吗?”

李老三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觉得必须说。他说:“这个姓金的不但认识我,而且认识你。还知道我们和杨丽的关系。他前天给我来了一个电话,话里很有一点敲诈的意味。我并不认识这个人。因此,有点莫名其妙。”停顿了一下,又说:“此人我看非常危险。”

“有这种事?”

“你抓紧派人在圈子里查一下。有备无患。”

“好。放心。我马上安排。”

老K跟在后面,一直在琢磨刘范五心底究竟在想什么?凭李老三和刘范五这几年的交情,双方其实算不上过从很密,也没有过像样的生意往来,也难以找到有什么合作项目的影子。刘范五是发铁路财起家的,这一点大家心知肚明,除此之外,他没有实业作后盾,如果有一天东窗事发,刘范五的日子是不好过的。而东窗事发只不过是早晚的事,铁路警方不可能无动于衷,也不可能眼看日益猖獗的货盗而不管。铁路搞了几次严打,抓了一些人,其中就有刘范五的手下。现在还看不出他有收手痕迹,也就是说刘范五认为只要还有机会就还会冒险捞一把。那毕竟是只需要出动一些人,派几辆车成本极低而利润丰厚的美差。刘范五不会在看到镣铐之前自动收手。两路人马为了到手的财富而不惜血拼,人为财死,在这里找到了佐证。问题在于刘范五看中了李老三什么东西,有什么更大的事有求于李老三?或者干脆在这里面包含什么圈套?

老K在为李老三的下一步行动计划苦思冥想,李老三已经有了两块财源。但老K认为唯一靠得住的就是车票这一块,但其中不确定的因素很多,风险不能说没有,而主要的风险就来自黄俊。车票、卧铺票引发出的问题,早已引起铁路方面的高度关注。铁路官员们不可能不知道,一张不到一百元的卧铺票落到黄牛手上,一转手就是几倍的利润,这几乎是不用任何成本无本万利的事,如此巨大的诱惑导致上至首都北京下到云阳这样的三等小站的黄牛们纷纷出笼,而且屡打不绝,铁路至今没有找到消灭票贩子的良策。堵住这个漏洞势在必行,假如这个漏洞一旦被堵住,那么,李老三的财源就将大大缩水。虽然这个漏洞要堵住尚需时日,但早晚是会被堵住的,即使不被堵住黄俊一有风吹草动出了事被追查,情况也会急转直下。因此车票这一块也只能见好就收。目前只有蔬菜这一块风险不算太大,但成本很高,一方面要承受蔬菜在运输过程中腐烂变质蒙受重大亏损的风险,另一方面还要付出搞车皮的攻关费用,那些握有车皮审批和调度大权的铁路官员们不大爱吃素。不会轻易学雷锋。有几次,都是老K亲手把辛苦费送到杨丽手上的,而辛苦费则是从蔬菜的利润中提取的,那么下一步李老三该往哪里走?铁路方面还有哪些“血”可以吸?

假如让李老三和刘范五联手取长补短呢?

一行人下得楼来,只见茶楼外面不太宽的道路上停了两辆“蓝鸟王”轿车,轿车旁有三男一女正在眉飞色舞的交谈。见到李老三等人从茶楼出来,几个人停止了谈话,都把目光投向他们。杨丽正要和李老三搭话,突然从他身后发现了刘范五,像桃花一般灿烂的笑容迅速从她脸上消失,转身拉开车门钻了进去,汽车很快发动,一溜烟跑得无影无踪。

所有的人都僵在原地,良好心情顿时为之一扫。

12

杨丽见到刘范五就一脸怒容,只有李老三心里清楚:他们曾经是一对冤家。

刘范五绝对没有想到他这一辈子老和冤家对头打交道。

杨丽就是他的冤家之一。这不但因为他和杨丽之间有一段私怨未了,而且还和杨丽的老公钟忠有一段难解的结。钟忠是金月 北站站长,差一点钟忠就砸毁了刘范五的老巢还险些要了刘范五的命。

刘范五在家中的确排行老五,他高小没毕业就因为在学校经常寻衅滋事、惹是生非而被开除。父母迫于生计,一年四季都在外面打工,对子女自然疏于管教,他的家就在东区那片古老的民居里,父母不在身边时,就只有年迈的爷爷奶奶看管。两个老人整天也在为生计发愁,拖着疲惫的身躯忙进忙出,做点小生意,三天两头不见孙子,只能气得哭,及至三天两头之后见到被打得皮泡眼肿的的孙子,仍然只能以叹气和泪水作伴。

刘范五在精瘦的小同学面前是一尊佛,要谁跪谁都不敢不跪,他以为操社会大概也情同此理,当他被学校开除无事可干之后,去实践操社会的学问时,才知道要在街头痞子中间称大哥比坐在课堂上解算术题还要难得多。于是挨几声训斥、饱尝别人的拳脚就成了他的家常便饭。头上的包、脸上的血、身上的伤让他开始懂得强中更有强中手的道理。在挨了无数次打和骂之后他学会了忍受学会了察言观色学会了讨好卖乖和告密。如此这般有了几年艰难的修炼,他凭着他拳头的力量高大的块头过人的奸诈和杀翻一个算一个杀翻两个算一双的思维,慢慢的从挨打的地位爬上了打人的台阶。

有一年,从新疆过来一个扒窃团伙在金月 安营扎寨,一天这伙人把手伸进了一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妖冶女人的坤包,正当那伙窃贼得手转身要溜的时候,被旁边一位老人看见,于是他大喊抓贼。女人低头一看,漂亮的坤包被刀片划了一个大口子,包里的东西不见了,哭喊着朝贼追去,恰逢此时刘范五陪老板黄三标在附近办事。他探头一看是有人抢劫,再仔细一看,发现哭喊着追赶扒手的女人竟是老板黄三标在舞厅认识的相好。刘范五向老板打了一声招呼,然后奋不顾身地向扒手追去。

扒手原是一伙,他们是分工协作的。等到刘范五抓住扒手的时候,从扒手身上什么也没收到。于是扒手不干了,说是污了他的清白,非要刘范五给个说法,扒手的同伙这时也围了上来。刘范五孤身一人被围在一帮新疆烂仔们中间全无惧色,因为他熟谙此道。烂仔们气势汹汹、灼灼逼人的乱吼,有的开始动手动脚。刘范五警告几次没有镇住他们,于是一时火起,伸手从旁边卖肉的案几上抓起一把长长的杀猪刀就朝那帮烂仔们砍去。那帮烂仔也不示弱,纷纷从身上抽出匕首、军刀、弹簧刀朝刘范五疯狂扑过来,一场鲜血四溅的杀人游戏在小街上演,惊得游客和看热闹的大人小孩四处奔逃。在刘范五凭一片杀猪刀和一个扒窃团伙砍杀之机,黄三标带人来增援才杀退新疆烂仔。从此,人们送了一个绰号"刘大刀“给刘范五。刘大刀于是在江湖中声名远播。

刘大刀英雄救美使得他获得了他梦寐以求的东西:老板的信任、同伙中的地位和在江湖中的名气,以及逐渐膨胀的野心。他虽然被捅了几刀,流了不少血也留下抹不去的伤疤,但他时时想起老板的恩德:老板把那个妖冶的女人赏给了刘大刀,他也时时回忆起老板在奖赏他时高高在上伪善的面孔后面藏着那副阴险的真面目,他发誓要自立门户。

刘大刀背着黄三标开始暗中筹划自己的王国。

刘大刀有两个铁杆哥们儿,一个叫牛斌,一个叫朱华贵。三人时不时聚在一起喝小酒解闷、发发牢骚、抱怨时运不济。牛斌有一天在转街瞎混时,发现一个秘密,正是这个秘密,,改变了刘大刀的一生,结束了他在老板面前低三下四低头哈腰的日子。

那天在转街的时候,牛斌看见本村一个熟人在一条大街拐角处摆地摊,地毯上,大到整匹的布料、服装、小到指甲刀、打火机之类商品。整个儿就是一个小百货摊,牛斌大吃一惊,心想这得多少本钱?这老乡才几天不见,怎么突然就发了大财摆出商品如此丰富的地摊?他的资本从何而来?

牛斌凑上去,皮笑肉不笑地说:“哟,二哥,什么时候发了大财?也不请请客”!老乡正与买主讨价还价之际,一抬头看见牛斌,连忙招呼。牛斌蹲在地摊边,一边帮忙一边套话,终于从老乡口中听懂:他发了铁路财。老乡本来偷偷摸摸在街头巷尾叫卖,最怕遇见警察和熟人。谁知牛斌一句逼一句,无奈之下只得如实相告。牛斌转身离开地摊。

刘大刀跟随牛斌来到地摊面前。他贪婪的扫视着地下琳琅满目的商品,从高级女士坤包到精美的钱夹,从华贵的名牌西装到牛仔服,从金笔到铅笔,从医疗器械到组合餐具厨具,从羽毛球拍到乒乓球,从布匹到童装,从名烟到名酒……他蹲下身去拿起一支“劳力士”,手表,问多少钱,老乡看了一眼开口报价:两百元。刘大刀的第三只手经常在各大商场活动,对于有些商品的价值是了解的。他想这表在商场要卖一两万元而他只要两百元,心里骂了一句:他娘的,不识货的东西!他没有讨价还价,从身上摸出两百元甩在地摊上,拿起劳力士表转身离开时一阵狂喜涌上心头,他知道了这些东西的来源地了。一个发财的新领域,一条隐秘的战线,一座令人垂涎的金库仿佛就在他眼前。它甚至可能是他刘家王国从此建立的雄厚物质基础。

地摊点燃了刘大刀的希望之火。

想当年,刘大刀穷愁潦倒靠扒、抢、骗仍难以度日时,许多时候混迹街头,思考自己翻身之路而不得其门,大街上高低明灭的霓虹灯,风驰电掣的名车和手手相挽的红男绿女,从酒吧间传来的酒香和从歌厅里传来的靡靡之音,都让刘大刀空寂的心灵荡起一阵阵涟漪、恨意陡升。于是倍感孤独。穷愁潦倒寄人篱下受人吆喝和摆布的滋味难以排遣。操他娘,什么时候才能跻身于富人之列?才能像老板那样喝五吆六?才能拥有名车靓女和无尽的财富? 财富就是出人头地的标签,财富就是一个人在一群人面前指手画脚发号施令的地位,财富还意味着支配一切包括占有女人的权力。总之,财富就等于可以骑在别人头上拉屎。刘大刀太需要财富了,他那老迈的爷爷奶奶之所以直到行动不便了还要挣扎着去劳作,就是因为太穷。因为没有财富。他那从小就没有管过他让他刘大刀刘范五不能和富贵人家享受父慈母爱的温暖老早就弃家出门打工的父母之所以要狠心离开他们兄妹哥姐五个,就是因为太穷,没有财富,财富他妈的这东西让人诅咒,也让人发狂,让人一辈子不得安宁。

无论如何,现在,地摊给他刘大刀隐隐约约的现出了财富的影子。

刘大刀把牛斌拉到一边,吩咐他找人来立即收购地摊上的所有商品,而且不能让老板知道。牛斌当然懂得刘大刀“收购”的意思,悄悄找了人去办。

刘大刀感到热血沸腾,感到手痒难禁。认为老天有眼,天赐良机,该他刘大刀发了。他决定带几个弟兄到铁路上去考察一番,于是找个借口向黄三标告了假便隐去了。

许多人一辈子都没有找到发财的门,劳其一身也所获无几。而刘大刀在一个极其偶然的机遇中不费吹灰之力就发现了后来让他成为金月 市著名民营企业家的发财之路。机遇这东西实在太垂亲于刘大刀了。

锦阳铁路从云阳进山后就钻进了一座宏大的地质博物馆,许多路段建在连猿猴都望而生畏的高山峡谷,建在盘旋而上的山巅,建在随时可能发生的强地震带,建在山雨一来便频发泥石流的深山野林里,弯大坡陡,滩多流急,桥险隧道长。长长的货物列车像一只千足虫,缓慢的在空旷无人的线路上爬行,许多车站也就建在令人恐怖的深山间,云海里,悬崖边,急流旁,险桥上甚至隧道里。铁路在大山深处沿“之”字型翻山越岭又沿“之”字型疾驰而下,满载货物而又不得不缓慢爬行在坡道上的火车让许多渴望发财的人想入非非….

应该肯定,刘大刀为了发财还是具备了一点吃苦耐劳的实干精神。吃苦,有太多的经历,所以为了财富再吃一次倒也无妨。耐劳则是生存之必须。在寄人篱下的时候,不耐劳就意味着饥饿、意味着白眼、意味着挨打、意味着死亡。而他刘大刀知道没有人会突发恩赐赏他一碗饭吃一个钱花。他必须劳才能“获”,他的吃苦耐劳于是常常伴随着泪水,他正是靠了他虽然没有文化所识甚浅但脑袋瓜活络、靠了他忍辱含悲忍气吞声几年苦修而来的成果,终于有了在弟兄们面前说话的资本,刘大刀这一次也必须用实干来预演也将要上演的大戏。

在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刘大刀带人来到一个火车站外,在一个火车没有汽车跑得快的坡道边观察,亲眼目睹了村民毫无顾忌大张旗鼓地爬上停在车站的列车,撬开施封的门窗,拉开关得严严实实的车门,见什么偷什么的疯狂场面。小小的火车站里,只有两三个值夜班的工人,他们开始听见动静出来制止。后来,因为被抢劫的车匪们打得头破血流不但威胁到行车安全还危及人身安全时,只好眼睁睁看着火车皮上的货物从车上被掀下来又被拉走。于是每当车匪们干活的时候,他们只需要派几个小孩手里拎起道砟就可以封锁住现场。让当班的车站值班员们退回到那个小小的运转室。小孩们手里拿着道砟的样子很有点横刀立马的大将风范。刘大刀一连考察了好几处地段好几个车站。甚至掌握了货车的运行时刻和停车调车的车站,还通过耳目了解了警方的活动规律。回到金月,他心潮澎湃,神情亢奋到了难以自持的程度,一个罪恶的计划由此出笼。

一切都是在极为隐秘的情况下进行的,黄三标并不知道刘大刀正在进行一项伟大的事业。当然也不知道刘大刀正在掏空他的墙角,挖走他的心腹,利用他的招牌建造刘大刀的王国。。刘大刀需要一点时间来另砌炉灶,重要的是他的实力还没有达到敢和老板分庭抗礼的地步。

刘大刀的最初几次战果就是在盲目中进行的,他们一伙人爬上火车,在敞车里掀了不少袋装工业原料,或者是把盖在火车上的篷布用刀划烂推下能推动的所有东西,结果却发现有些东西在金月 无人需要,只好丢进垃圾堆,后来才在车匪们中间了解到只有施封车里才有值钱的东西,于是刘大刀打造了专门对付施封车的工具。把目光对准了那些门窗关闭得严严实实并且施了封的闷罐车。

一个下着小雨春寒料峭的夜晚,刘大刀率十几个弟兄钻进雨夜中的金月北车站,金月北站建在一座大山脚下,背邻跨省国道,车站虽然不大,货运吞吐量却很大,不少货车都要在这里挂车或甩车作业,即使不进行调车作业,有时遇上金月车站无线路接车,或者有的司机因为超劳而拒绝开车时,货车就只得停在北站。这给了刘大刀们以极大的方便,刘大刀在山脚下没蹲多久,一列货车就从金月站开到了金月北站,慢慢停在了靠山边的股道上,调车员摘下机车前面的几节车厢哐当哐当朝货物线拉出去。刘大刀的人马立即从潜伏的黑夜里冲向遗留的车辆,他们迅速爬上棚车顶部,有的攀在车门口,用克线钳剪断铅封,拉开车门,只见车内塞满了沉重的纸箱,不管三七二十一,他们赶紧向车下推。

等调车作业完毕,机车回到本列挂车时,他们已经大获全胜。快要开车前,他们意犹未尽,发现一辆棚车是用施封锁施封的。克线钳无法弄开,他们就用几根铁丝扭成一股绳,一端紧紧绑在车门上,一端紧紧栓在钢轨上。列车启动,车门轰隆一声被拉开,车门边的货物便轰隆隆往下掉。

直到天快亮了,他们才把战利品运走完。刘大刀打开纸箱,发现全是名烟。销赃之后他们获利几十万元。

初次得手,获利颇丰。让刘大刀和他的弟兄们兴奋了好一阵。

观察了一段时间,见风平浪静,刘大刀又开始寻找时机和目标。向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铁路宝库索取他想要的东西。

靠山吃山的理论让刘大刀的潜意识得到一次质的升华,他对铁路的感激是许多人无法理解的,他许多次对牛斌和朱华贵说:如果没有铁路,我们还不知要受老板多少白眼,不知要穷到哪一天。对此,牛斌和朱华贵很有同感说:五哥,我们今后会听你的。

财富来得不是太难。财富的积累开始以几何级数增长,刘大刀的血液加快了流动的速度,然而日益增长的危险也正在向他悄悄的逼近。

黄三标发现刘大刀不同寻常的蛛丝马迹是在一次非常偶然的场合下。那天他正在同一位外地客人谈一笔交易,刘大刀随身侧伺,在整个谈判过程中,不断有人老找刘大刀,黄三标开始也没在意,谈判结束,黄三标做东请外地客商吃饭要刘大刀作陪,刘大刀却借口有要事离开。黄三标不动声色,他悄悄派了一个心腹席权暗中盯着刘大刀。

在一个幽暗的废弃仓库,席权吃惊的瞪大了一双眼,张开的嘴半天也没有合拢:天啦,那仓库里堆满了货物,他吃惊之处还在于正在仓库里发号施令指挥搬运货物的人正是老板特别器重的左臂右膀刘大刀。

席权悄悄回去作了报告。

这个秘密暗自让黄三标吃惊不小。黄三标从不知道刘大刀背着他都在干什么,都干了些什么。刘大刀没有告诉他有一个什么秘密存在,就意味着不必让他知道。既然有一个不必让老板知道的秘密存在,那就意味着刘大刀滋生异志和野心、开始谋反。黄三标把席权叫来,叫他安排一下,他要请客,地点选在金月 饭店。席权刚要转身去安排,老板突然把他叫回来,说:“我要请的客人就是朱华贵,这事不能让别的人知道”。

实际上,朱华贵也要算是老板的心腹之一,不过,跟随老板多年并没有讨到多少便宜,倒是被刘大刀靠山吃山的理论武装了头脑。渐渐觉得刘大刀才是胆儿大,手儿狠,心眼儿活可以干惊天动地大事业的人,于是刘大刀几杯酒就让朱华贵的思想受到了一次深刻的改造。

朱华贵到了金月 饭店,在门口看见昔日红粉知己已在向他摇手献媚,顿感奇怪。他走上前去问:瑶瑶,你怎么在这里,都好长时间没见你了!瑶瑶说:来接你呀!怎么,有了新欢,就把人家忘了!瑶瑶原是刘大刀的情人,朱华贵极少去碰。

“接我?是吗?”朱华贵还没弄明白,就被瑶瑶拉到了包间。

包间里只有老板和席权,酒菜已经摆好,朱华贵和老板打过招呼,又对席权

说:“权哥,客人怎么还没到”?

黄三标不等席权搭话,就对瑶瑶说:还不快请客人坐。瑶瑶于是嗲声嗲气的对朱华贵说:

“贵哥,没别的客人,就我们几个聚聚不行吗”?

朱华贵立刻意识到了有麻烦。

果然,酒过数巡,黄三标对朱华贵说:你跟了我这么多年,没能让你衣锦还乡,实在愧对于你。你这人忠心耿耿,我是铭记在心头的,我最近很忙,最近锦阳有一笔生意,我想在那里设个办事处,想了很久,还是觉得你去合适,不知你有什么想法?

朱华贵一听,是派他的差,显然有高升的成份,他看了黄三标一眼,从黄三标那笑眯眯的眼睛里看不出有什么诡异的东西,就说:感谢老板的栽培,只怕我无法胜任。

瑶瑶这时举起酒杯说:贵哥,老板说只有你能行,你肯定能行,来,贵哥,祝贺你高升。

朱华贵不敢端酒杯,看看黄三标,又看看席权。席权也端起酒杯说:“不要辜负了老板一番信任之心,贵哥。祝你一帆风顺!”

朱华贵不得不举起酒杯,对黄三标说:“愿为老板效犬马之劳!”

这时朱华贵明白了老板找来瑶瑶的用意。

一直到朱华贵喝得云遮雾罩的时候,黄三标都没有再提别的事,这让朱华贵放下心来,就在大家快要离座的时候,黄三标看似不经意的问道:“华贵,最近听说范五弄了个什么仓库,干什么你知道吗?”

朱华贵立刻像电线杆一样立在地上,心想还是纸包不住火,但他想起了刘大刀的警告。他猜不透老板知道多少以及如何知道的,决定装哑。他说:“这件事我不清楚,我也隐隐约约听到一点风声,正想向您报告,但又没有真凭实据。”

黄三标听后沉吟半响,心想平日里我待朱华贵不薄,他居然敢背我而向刘范五,这还了得。但刘范五身边究竟团聚了多少兄弟,他不得而知,而且这正是他的心病,他想知道堤坝是如何被慢慢掏空的,操之过急打草惊蛇会适得其反,既然朱华贵不想说,只能到此为止。于是说:“我只是随便问问。我待五弟不薄,料他也不会生二心,没事,你择日到省城帮我把办事处的事打理好,相信我,不会亏待你!有瑶瑶在你身边我放心。”

刘大刀知道黄三标把朱华贵派到锦阳去的用意,他当然也知道秘密早晚会揭开盖子。同老板摊牌的日子也早晚会到来。他不想到手的巨额财富拱手让人,从老板的手心里跳出去是自然的选择,只是他觉得目前羽翼未丰,必须等待时机,他在弟兄们中间定了一条帮规:愿意跟随他刘大刀的,今后就是有福同享的哥们儿,但如果谁向老板告密,谁就在断手或者断脚之间作出选择。

摊牌的日子没多久就来了。有一天,黄三标把牛斌叫去询问,牛斌一问三不知。老板决定杀鸡给猴看,他用尽酷刑,两天两夜把牛斌折磨得死去活来。当刘大刀得到通报查到关押地点并把他救出来时,牛斌已经奄奄一息。刘大刀怒火中烧,再也用不着遮三掩四,他去找老板摊牌。

一死三伤的后果让刘大刀脱离了黄三标的控制,让刘大刀从此有了自己的山头。

财富的增长幅度超过正常范围,是意味着血腥味的。而只有不怕血腥味的人才能获得带有血腥味的财富,前提是把脑袋栓在裤腰带上。刘大刀完全像一头斗红了眼的公牛,已经不顾一切了。为了财富他可以六亲不认,连对他有师徒之恩的老板也敢痛下杀手。如此不顾礼仪廉耻的人还有什么可怕的?因此,怕他刘大刀的人倒是与日俱增,可刘大刀有时也为财富呈几何级数增长而心绪不宁。他发迹之前并没有感觉到财富多是个累赘,也并没有闻出日渐增多的财富上面是否含有血腥味,他只是略感不知如何处置那些几乎每天都会送来的财富如精密器材、仪表、不知名的化工原料和科技含量很高的产品。因为这些东西无法销赃,无法销赃就只能意味着理论上他拥有无法计数的财富。而实际上对于他来说只算一堆废物。刘大刀是没法看清堆满一仓库的那些价值无法估量的宝藏的,犹如一堆砖头、钢材、木料或塑料制品在外行看来不过是一堆“东西”而已,可在造诣高深的建筑大师眼里却是美国的双子塔和自由女神像,莫斯科的克里姆林宫,法国的埃菲尔铁塔以及新加坡的摩天大楼。刘大刀只知道占有,只知道铁路和铁路的火车里有永远也取之不尽的财富,而那笔财富是太容易到手了以至于他想什么时候去取就可以随心所欲的去取。

没用的财富就先藏起来吧,刘大刀曾看见许多铁路沿线的村民家里把从火车上偷来的洗衣机当作装土豆、装红苕的小仓库,把电冰箱用来孵小鸡。由于没有电,这些城里的高档消费品在深山老林里,村民们也只能派上如此用场。不过那反正算是财富吧,刘大刀想。

刘大刀也想过假如财富多了以后怎麽办,但他脑袋膨胀,暂时无法去规划未来。

刘大刀也想过假如有一天落到警方手里怎么办。但他想,过得了初一就一定能闯过十五,万一闯不过了再说。

刘大刀有过人的奸诈和残忍之术,却没有雄才大略和智慧。奸诈残忍和雄才大略是两组无论是内涵和外延都完全迥异的概念,正当刘大刀的事业需要出现转折的时候,这时有一个外号叫刁参谋的人闯进了刘大刀的视野,朱华贵被老板设法弄走以后,刘大刀就缺少了左膀,而牛斌成了残废之后,他又失去了右臂,粗有余而细不足的刘大刀顿感孤立无援。他在寻找一个可以称之为军师的人,他说老子也学一回刘备三顾茅庐,学一回肖何月下追韩信,可是诸葛亮藏在哪里?韩信又跑到哪里去了?

刁参谋诡计多端是刘大刀听弟兄们说的。

刁参谋究竟姓什名谁,后来很长时间里刘大刀都没有弄清楚,因为他根本就不想去搞清楚,他只要知道刁参谋就行了。

刁参谋原是一家小厂的会计,干了十多年财务,直到工厂倒闭才下岗回家,此后陆续又给几个老板打过工,但都不满意于是自己不干了。刘大刀听人介绍此人很有心计,熟读古书,文墨不错,常常帮邻里解忧去难,因此获得一顶“参谋”美誉的帽子。但不知什么原因他都终身不得志,家境又不妙。只能以酒为伴,以酒浇愁。自己没有几滴墨水的刘大刀因为胸无点墨而吃了不少苦头,而眼前正缺一个有点墨水的人助他一臂之力。于是他托人捎去厚礼慢慢拉拢刁参谋。不时从仓库里随便取一样什么东西送去就会让刁参谋的家人喜不自禁。

刁参谋是一个很现实的人,肚子都难以撑圆却谈什么觉悟什么名节什么道德情操岂不是腐儒一个?他并不觉得高风亮节和清正廉洁能带给他什么好处,他这一辈子也没有从高尚或者忠诚里受到过恩赐或奖赏,反而弄得下了岗失了业没有了生活保障,于是他只是在犹豫了一下之后就投靠了刘大刀。

刁参谋的出现,改变了刘大刀的一生。

刘大刀听了刁参谋的参谋,决定收编、整顿,弹压在锦阳铁路两边吃火车饭的“小鬼子”们,这倒不是替警方收拾车匪,而是为了垄断这块资源,独吞这块蛋糕。不出两个月,他就铲平了警察铲了几年都没有铲平的车匪,荡平了与之唱对台戏的小山头,收编了那些打一抢换一个地方的小股车匪,建立了自己的游击基地。根据刁参谋的建议,成立了一个堂而皇之的“泰达贸易总公司”,自制了一项总经理的顶子套在圆滚滚的脑袋上。从此金月 市的公司中多了一个泰达,总经理队伍中多了一个刘总。

财大了,气也就粗了,当初他希望在有生之年也弄个别墅、弄辆名车、弄个娇娘们什么的,没多久就成为光辉的现实,历史就这样把刘大刀推到了总经理的宝座上后来又推到了金月市著名民营企业家的圈子里,历史造就了刘大刀,正如三江那块突然冒出来的土地上造就了李老三,金月 分局紧张得比钱更贵重的车皮造就了杨姐即杨丽一样。在一般人眼里,大概时势造英雄就是这个道理。当然,刘大刀、李老三、杨丽也改写了而且而且还正在继续改写金月 、三江、铁路的历史。刘大刀从偷来的一辆长安牌单排座旧车,一直到拥有奔驰轿车和别墅,到成为金月市著名民营企业家,成为先是副市长后来成为金月 市长的马海的座上宾,几乎是以闪电般的速度完成的。而金屋藏娇则几乎没有费什么脑髓就有不少漂亮女人自动送上门来,以致连当初心爱的瑶瑶连站立的地方也没有了。

与刘大刀比起来,李老三似乎对于这种下三烂偷鸡摸狗的行为不屑一顾,他认为吃那种钱,脑袋总有一天要搬家,而我李老三虽然断了一些人的财路,但毕竟不犯国家王法,这颗脑袋永远都会长在自己的肩膀上,因此李老三久闻刘大刀大名,也有过几次接触,但并没有深交,双方仅为酒肉或女人而聚,井水不犯河水,大家身在江湖,各操各的浆,彼此客套,倒也相安无事。

在锦阳铁路线上,北有刘大刀,南有李老三,火红的年代就此拉开帷幕,可是没想到那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南李北刘的人马为了几箱烟而血拼,改变了南李北刘相安无事的局面。幸而李老三从朋友成为冤家在刘大刀一箱钞票面前又从冤家变成了朋友。而这一转变的关键因素居然就是铁路。

南李北刘在两根钢轨面前结成了同盟,臭味相投的一对盟友以及被他们拉下水的铁路一些握有实权后来同样成为他们的盟友的人,扭曲了铁路的题中应有之义。

13

钟忠没有拦住,杨丽便绝尘而去,让李老三和刘大刀十分尴尬。

李老三对钟忠说:钟站长,这事怪我没有说明白,今天五弟一片盛情相邀,大家乘兴而来,不能扫兴而归。是不是先到金月 饭店等候,请钟站长代劳把杨姐请回来?

钟忠望着远去的车影,摇摇头。回过头来对李老三和刘大刀说:好吧,你们稍候,于是大家离开茶楼分头行动。

钟忠和李老三同学,不过,钟忠是贫下中农中很有理想的年轻一代。当李老三连小学也没读完的时候,钟忠却考上了初中接着又考上一所中专,后来就分到了铁路上。而李老三一直坚持随父母修理地球幸而不久阴差阳错被招工到了铁路。一直坚持在锅炉房抗战且见不到有尽头的时候。钟忠已经当了一个小站的站长,最大的区别还在于李老三在家乡亲人的撮合下娶了一位如花似玉的农村少女,而钟忠则经过艰苦不懈地追求抓住一位本站货运员,虽然那位货运员年龄偏大,也谈不上什么花呀玉呀的,但自带粮票总比当初黄俊碗里随时空空如也的好。李老三和钟忠时不时见上一面,情谊甚笃。

钟忠在金月北站当站长时,仕途似乎不太顺,经常被段、分局点名批评,原因之一,就是不但经常有人在他的车站被火车压死、撞死造成路伤不断,就是货盗案件不断。

北站的地形条件限制了列车运行速度,这给刘大刀发财以天赐良机,再加上货物列车在这里频繁调车作业以及别的原因常常停车,使刘大刀的队伍有宽裕的时间选择他们想要的东西,货盗不但使铁路付出了巨额赔偿,保险公司也叫苦连天,警方多次派人侦查,严打,但收效甚微,刘大刀并没有把几个小警察放在眼里,采取你来我就走,你走我就来,同警察玩猫捉老鼠的游戏。而最精彩的就是刘大刀后来采纳刁参谋的建议,花银子把个别警察摆平为我所用,所以警察还没有出动,刘大刀就已经知道要挨打,于是就躲在仓库里打麻将,让警察们荷枪实弹埋伏在冰天雪地里吹西北风。

金月北站因为货盗猖獗而闻名,钟忠则因没有多少突出的政绩而难高升,这让钟忠有些窝火。于是决心改变在上级心中无用无能的恶劣印象,他开始寻找机会露一手。有一天晚上,钟忠带了几个保安趁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潜伏在山边的铁路边坡下面。决心抓几个车匪立功,恰好那天刘大刀只派了四、五个人来,正在撬开车门,往下推货的时候,钟忠大吼一声,率领保安们手持棍棒围了上去。把几个车匪堵在棚车车厢里于是被生擒。这时,铁路不远处的田间便道上响起了拖拉机的轰鸣声,钟忠知道那是来接应的,立即叫保安把那五个车匪押到车站关起来,然后马上回到车上来增援他。

刘大刀把拖拉机停在不远处,腆着肚子小心翼翼地靠近铁路,刘大刀发出几声暗号,钟忠不懂刘大刀的暗号,只好装着在火车上抢东西的样子。刘大刀听到有动静,以为弟兄们正在“工作”,就没在意,钟忠费了好大劲才弄清刘大刀只带了两个人来拉货,放下心来,等刘大刀三人靠近车门,钟忠突然打开信号灯对着刘大刀一伙:“干什么的”?刘大刀三人被强光照射得睁不开眼,眼前一片黝黑,突然听到一声怒喝:情知有变,立即慌不择路拔腿就往后跑,钟忠也不敢去追,只从轨道上捡起道砟向刘大刀打去,刘大刀现在后脑勺上一个很大的疮疤就是那天晚上钟忠给制造的。

钟忠把车匪们和被盗的物资都交给了警方,总算洗刷了一点工作不力的不白之冤。车匪们倒也仗义,自作自受,没有供出刘大刀,被判几年徒刑,刘大刀于是与钟忠结怨。

如果说刘大刀与钟忠结怨是归因于刘大刀发财心切跑到铁路上来动土的话,那么他与杨丽结怨却有一段让杨丽难以释怀的往事,而更麻烦的事则是因为杨丽成了钟忠的老婆。

杨丽是钟忠的二婚再娶,填房夫人。当了几年站长的钟忠由于和车皮沾了点边。于是成天被货主老板们捧着、围着,吃够了海鲜,也吃遍了中餐和西餐,还少不了俏丽的小姐陪伴。一回到家里,怎么看也觉得那个大他几岁的货运员老婆不顺眼。于是在一番激烈的争吵和打斗之后各自飞去。一个女儿也判给了女方,钟忠脱离苦海,便沉浸在舞厅里的旋律和女人的裙子下面。杨丽就是在这种既有偶然性也有自然性间闯进了钟忠的视野。不过,究竟是谁首先闯进了谁的禁地,他们两个人都没有解释清楚,多年以后,她们均以不要纠缠历史旧账应该一切向前看的理论宣称过去的事就算了。

杨丽的身世颇让人玩味,这在钟忠生活和工作的圈子中早已尽人皆知,只不过大家见面无人提及也不便提及心照不宣罢了,但他们都不知道杨丽与刘大刀之间还有一段难了情。

据说杨丽少小离家外出打工来到金月,先在一家服装店干零工,她嫌钱少,跳槽到了一家发廊。由于杨丽长得漂亮,竟使那家发廊生意十分红火。后来,她辞职出来,借钱也开了一间发廊当起了小老板。

金月是个弹丸之地。突然之间,冒出一家开发廊的美女老板,让许多想入非非的男人趋之若骛。刘大刀听说有个貌若天仙的发廊老板,于是天天找上门去无事找事。免不了常常与想把杨丽拥入怀中的男人们争风吃醋。

刘大刀英雄救美之前不仅毫无名气,还穷困潦倒,身无分文。刚刚靠一片大刀打出了一点名气,但在名声响亮的地痞们面前,还是自叹弗如。有一次就被一个叫赖皮的人狠狠教训了一顿。

就在发廊当老板受尽公家如公安、消防、税务、工商等部门的刁难;地痞如街霸、黑社会、假洋鬼子的欺负的时候,杨丽偶然间认识了一个大款,那位大款就是金月 市鑫源房地产公司老总张玉成,几番甜言蜜语和山盟海誓之后,杨丽就投进了张玉成的怀抱,张玉成为了小情人,专门开了一家叫“西瓜洼”的娱乐公司,让杨丽成了娱乐公司的大堂经理,杨丽从此摆脱大盖帽的纠缠和短衫帮的无理取闹和敲诈。

钟忠正是在西瓜洼认识杨丽的,他与前妻刚刚离婚,满腔热血无处洒,见到杨丽如此漂亮,心旌动摇。趁着酒兴硬要邀请杨丽陪他跳舞,按照舞厅规矩,大堂经理是不下水的。正僵持不下的时候,张玉成出现了。

张玉成和钟忠已经成了酒中好友,因为张玉成的公司有许多原材料都是经由金月 北站运进运出的,在车皮最紧张的时候,钟忠亲自带着张总张玉成,上自省城找路局,下到金月 分局找分局有关部门,一阵以钞票为先锋,以女人为炸弹,以酒肉为桥梁的攻关之后,张玉成的房产公司所需车皮便一路绿灯。几年下来,张玉成的公司资产便膨胀起来,他当然不会忘了钟忠。

此时见杨丽有些扭捏作态,心想:女人嘛,哪儿不是,钟站长既然看上了,朋友的面子也不好驳,情人堆里抓一个出来送朋友,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何况他也觉得杨丽有点腻了,于是对杨丽说:这位就是我常给你说起的钟站长,是我的好兄弟,既然他抬举你,你就不能再扫面子啦。杨丽狠狠扫了一眼张玉成,只好陪着笑脸随钟忠跳进了舞池。

只要有了一,就会有二。接下去的阿拉伯数字也就好写了,钟忠每有吃请,便点名要在吃喝玩乐之后去西瓜洼轻松轻松,杨丽于是和钟忠从舞池跳到了豪华包间,又从豪华包间跳到了宾馆房间。在几番雷鸣电闪之后,钟忠搂着杨丽说:嫁给我好吗?杨丽见过这种男人多了,对这种要求一笑置之即可,所以点着钟忠的脑袋说:到别处去做梦吧。

钟忠没有做梦,他是清醒的。而这种清醒对于他来说,有点奇怪。自从见了杨丽之后,,整天魂不守舍,一有空,脑子里就闪现出杨丽的影子,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为什么,他开始传呼或电话找她天南地北的聊起来。杨丽呢,起初只是应付,并未往心里去。渐渐地,两个人感到一天听不到对方的声音就会觉得生活中缺了点什么,再好的饭菜也觉得索然无味,直到这时,他们同时都有了某种潜意识。

事情到了这一步,杨丽只得把自己这一生再做一次赌博。她趴在钟志的身上,双手搂着钟忠的头。其实她脑子里在飞快的旋转。如果真能正正经经嫁给钟忠。真能如钟忠许许诺的那样调进铁路有一个正当的工作,从而跳出这个整天强作欢颜拿皮肉供奉数不尽的臭男人的圈子,那无异于前世修来的福分。但是她和钟忠之间存在一条巨大的鸿沟,填平这个鸿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一个发廊妹和舞女在老伯姓的心中是什么形象,她杨丽是太清楚不过了。在她面前指天发誓.以血明志的男人数不胜数,到最后都被证明是无聊的骗局,包括张玉成这种看上去有点身份有点教养有点权力还有点钞票的人,在女人包围圈里装模作样油头粉面把女人玩弄于股掌之间。不用了然后就弃之如蹩履。杨丽知道,在她和钟忠之间.地位的悬殊,观念的差异,情趣的隔膜,感情的距离,当然还有舆论的压力,都让她必须冷静的面对。她不想再被钟忠玩弄或者钟忠那颗发热的头脑冷静下来后又生悔意。那时对她和他都将是一场悲剧。

钟忠不知吃错了那付药却是认了真的,他不计较杨丽的过去,他说他是要让杨丽埋葬过去,不让她再在那种污七八糟的环境里葬送自己一生。他希望她和他一起开启他们认为应该属于他们的天堂之门。

有情人终成眷属。

杨丽不久就成了钟忠的新娘,不久又真的被调进了铁路,被安排在钟志任站长的金月 北站任货运员。为此,钟忠颇费了一番周折。罗海波和卢宁在钟忠的热情加银弹攻势下很有点盛情难却于是帮了大忙。在办理杨丽调进铁路的那些日子。看到钟忠整天忙上忙下。一趟罗海波家里,一趟卢宁宿舍。几乎茶饭不思。杨丽很是感动。

在一次货运工作会议上,卢宁认识了杨丽。杨丽的美色打动了卢宁。但卢宁不敢造次。他是一个老谋深算的猎艳高手,抓获猎物.时机和耐心都是最重要的因素。就在钟忠和杨丽婚后第四年,分局需要提拔一些货运方面的人才。卢宁想起了杨丽。

杨丽这辈子能调进铁路有个正式工作是她没有想到的;调进铁路居然还提了干更是她作遍了所有美梦都没有梦到的。

当然,杨丽的这两个没有想到是由于一个十分偶然的因素即她认识了钟忠并且又被卢宁看上了。卢宁直接把杨丽调进分局货运分处,这也是她没有想到的。

卢宁经常下基层。走访货运量较大的企业或者组织专业检查组到基层站段检查工作。每当这个时候,他就把杨丽也一并带上。时间一长杨丽凭女人的直觉,感到卢宁心有不轨,一只看不见的黑手正向她伸过来。为此她恐惧过,暗中哭过,怨自己红颜薄命。老被人欺悔。她也曾经想过仍然调回金月 北站,和鈡忠长相厮守,平淡的过完一生,但是她一次次的努力都被拒绝,领导甚至找她谈话,严厉地批评她不安心本职工作。这一切她却不敢和鈡忠说内心实话,连鈡志忠来也对杨丽说:“你怎么啦?人家想去还去不了,你可好,去了却想要回来!”

杨丽担心的事终于在一次和卢宁出差时发生了……

刘大刀万万没想到,杨丽从他手心里滑脱又流进了铁路。心想此人果然神通广大。

刘大刀的问题是需要太多的关系来为他保驾护航以免遭打击。他的关键是需要寻找新的财源增长点。不能老像李老三告诫的那样去车皮里偷鸡摸狗;他的优点在于能够听信别人的意见特别是三哥和刁参谋的意见。而他的优势则在于已经有了一大把钱,可以比较轻松的做他想要做的任何事,他应该说还是有一点战略眼光的。

他看到了他的公司立刻离不开铁路了。

但是,他遇到的另一个巨大的难题出现了,他需要的车皮就在杨丽手里

当杨丽被钟忠好说歹说劝回到酒店房间里时,似乎还余怒未息。刘大刀看着李老三,双眼一眨,玄外之音:这顿饭只好我出钱,你来作东。

服务生望着刘大刀:客人到齐了吗?

刘大刀说:齐了。服务生问:可以上菜了吗?刘大刀说:可以。一位小姐问:请问喝什么酒?刘大刀指着李老三说:问这位先生。

李老三正在和钟忠小声说话,头也没有转:五粮液。

等小姐转身取酒,李老三扬头对杨丽说:今天我作东,难得杨姐如此给面子。他一手拍着钟忠的肩,一手指着刘大刀、刁参谋和老K:这儿坐的都是我的好兄弟。

杨丽看了看刘大刀,说:“你信不信,我可以让你成为百万富翁,也可以让你成为一无所有的穷光蛋!”

刘大刀谄媚的说:“那当然!你是散财童子嘛。”

杨丽转过身来对李老三,说:“你不是请我来喝酒吗?今天只喝酒,不谈别的。”

李老三说:“杨姐真是痛快!我只知道杨姐的酒量让不少大丈夫败下阵去,今天你可是遇到了高手噢。”

刘大刀似乎受到了鼓舞,立刻兴奋的说:“拿酒杯来,换大的!”

杨丽短短的人生,算是看够了酸甜苦辣,当然首先是苦.接着是酸.然后是辣,最后她幸运的尝到了甜头,她从被人像猪一样从圈里牵出去任人宰割到现在被许多认识的不认识的总之是有求于她的人奉为上宾。这个过程这段弯弯的险路这一首哼一句就泪如雨下的小曲,只有她心里最清楚。

历史是什么?历史就是乞丐手里残破的碗,就是面对一群温顺的羊群的凶残的狼,就是面对乞丐残破的碗时一脚踢开的为富不仁的大亨,就是见了吃了羊的狼时吓得发抖的鬼子。

杨丽不知刘大刀属于哪类?

与杨丽比邻而座的李老三递了一张小字条给杨丽,杨丽看后大吃一惊。她给李老三递个眼色。两人来到包间外面。

“我的确有一样东西掉了。而且非常重要。”杨丽几乎是求救般的望着李老三。她没有把分局机关被盗的事告诉李老三。

“我也不知道这个姓金的是什么来路。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请刘大刀找人在各个码头去查。既然重要,那就务必找回来。”

“我不想同姓刘的直接打交道。”

“杨姐,我劝你,人这一辈子,许多东西大可不必老是记在心里。退一步海阔天空。何况,说不一定将来我们三个人会有许多合作的机会。发财才是硬道理。”

杨丽看着李老三,若有所思…

14

曹琳刚迈出分局机关大门口,就碰见卢宁风尘仆仆从外面回来,卢宁身后跟着调度所主任魏松柏、杨丽以及一大帮人。她笑着问:“卢局长,刚到?又到什么地方去来?”

“刚下车!小曹书记,你这是去哪里?”卢宁一边走,一边笑呵呵的朝曹琳走来。

“哦,没事。到自备车公司去一下。”曹琳巧妙的躲开了卢宁想伸出的手,“卢局长辛苦了。魏主任,杨主任,你们忙吧!”说完迈出大门。

自备车公司?卢宁和魏松柏、杨丽都不约而同的转身看看渐渐远去的曹琳的背影,三人互相看了一眼,朝办公楼走进去。

张超的车祸,现已基本查明,借接待分局自备车公司领导的名义,到外面吃喝玩乐,基本上可以定性为个人行为,但是鉴于张超的伤势尚未完全康复,游华忠和曹川的意见是暂不予以处理。希望金月 车务段纪委配合分局纪委和监察分处抓紧时间调查,看看到底还有些其他什么问题。曹琳决定借探问自备车公司有关人员的机会,进一步了解有关情况。

曹琳昨天和李进福通了一次电话,李进福说:张站长陪同自备车公司领导进城吃饭,我的确不知道,下午我同李经理他们见了一面后我有事就离开了车站,很晚才回家。自备车公司与云阳水泥厂的确答签有一个关于租用自备车的合同,这次李经理他们来。主要是研究明年的合同问题。我也是张超住进了医院后才知道他们出车祸了。

曹琳说:“听说化工厂厂长廖家骏和李遥了解一点情况,好象张超去城里虹桥饭店吃饭之前,曾邀请了廖家骏,不知什么原因,后来又说没见到廖家骏到场,请你从不同侧面了解一下情况,你们车务段纪委陆书记马上到云阳来。他到后请他找廖家骏、李遥谈一谈,同时到水泥厂方面去看看。

李进福说:好!陆书记到后我会亲自陪他去走一走。只是,张超至今无法工作,我成天也忙得晕头转向。

“注意身体歐.李书记”曹琳正想放下电话,突然又说:“李书记,认识有个木材老板叫姜什么的吗?姜老板在你们那里做木材生意好像不止一两年了。”

“姜老板?姜……”.李进福在电话里嗫嚅了很久,他意味深长的这一迟疑,给曹琳留下深刻印象。走出机关大门,曹琳马上想到李进福欲说还休的情景。李进福想说什么?他知道什么?他为什么不能痛痛快快的说出想说的话?听到李进福吞吞吐吐,曹琳没有追问。但立刻让曹琳联想到杨丽那部手机。杨丽敢开口索要手机,那她就不敢要别的吗?这从另外一个侧面证实了“11.24”举报信中反映的情况。她完全可以借口诸如保军运、保重点物资、保支农物资、保特殊任务等理由强调车皮实在太紧张,迫使需要车皮尤其是急运货物的人加大公关力度,使白花花的银子不需费太多唇舌就能源源不断的自动滚进她的口袋里。姜老板只不过是许多向杨丽送礼的人中一个小角色而已。想到这里,曹琳豁然开朗,要破解“11.24”举报中的问题,物资单位和那些大大小小的货主老板应该是突破口,而且防线只要撕破。结果是不难预料的。

自备车公司就在分局检查院旁边的一栋楼里,曹琳来到公司。闻到有一种异样的气氛。由于公司经理遭遇严重车祸,公司一下被一种说不明道不白的气氛所笼罩,公司的工作大受影响。直到站在公司经理办公室的门前,曹琳才突然觉得她要找的对象都没有确定。经理住院,一说起经理的伤情,大家都韪莫如深,显然要想了解情况尤其是曹琳想知道的情况,是不太可能了。他转身来到业务科,和一位业务员拉起了家常。

业务员是个女同志,叫李琳,性格开朗,活泼健谈。平时见了曹琳,也是嘻嘻哈哈左一个“曹姐”右一个“曹姐”。她见曹琳突然来到她们公司,颇感意外。“哟,曹书记,稀客。今天吹的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

“少贫嘴。看茶。”

“是。曹姐。请继续指示。”李琳赶忙起身去给曹琳泡茶。

“最近公司效益怎么样?”

“感谢分局领导关心,效益还算过得去。”

“把前面那句多余的话栓去。”曹琳假装一幅严厉的样子。

李琳睁了一下才回过神来,然后哈哈大笑:“本来嘛。”

“这里是自备车公司。请问哪位?”电话来了。李琳拿起了电话:“哦,杨姐呀,什么事?”

曹琳抬眼看了李琳一眼,正巧,李琳也拿眼的余光射向曹琳。曹琳立刻猜到是杨丽在说话,也许就在问曹琳到自备车公司来干什么。李琳不再说话。只是唔.唔的答应着。

曹琳感到奇怪,她到自备车公司,杨丽为什么那么敏感?她问李琳:“有事吗?”

“哦,没有,没什么。曹书记,你请喝茶。”

这其实是有点送客的意味了。曹琳也感到继续坐下去,不仅不会摸到什么情况,反而还会让公司和杨丽都会产生某种联想。谁叫自己是纪委副书记呢!于是她站起来告辞。

曹琳的担心不是多余的,杨丽刚刚回到自己办公室,卢宁就把电话打了进来,他要杨丽警告自备车公司的人,不能向纪委的人透露任何情况,卢宁知道纪委对自备车公司的业务情况不感兴趣,曹琳这个时候到自备车公司去,毫无疑问是和车祸有关。他在云阳的时候,已经掌握了张超一伙都干了些什么。他当时想,要是让纪委的人知道了真相,麻烦就大了。于是他迅速动用了可以动用的所有关系,立刻做了安排。而且作通了云阳市保险公司的工作,保险公司答应全额赔偿。

不过,现在来判定张超是不是有错还为对尚早,现在来判定杨丽或者张丽、李丽们是否有违纪行为,还需要时间,毕竟一切结论都产生在调查研究之后。曹琳觉得,还是先向李楚汇报,商量一个对策。

曹琳回到纪委,发现李楚不在办公室。郑玄说李书记到曹书记那里去了,郑玄还说,刚才钱伟来找过你,不知什么事。曹琳说,你去请钱伟到我这里来一下。

钱伟来到曹琳的办公室对曹琳说:“最近,分局管内出现一些新的动向,我们正在研究制定一个初步叫作路风管理实施办法的东西。主要想听听纪委的意见,请你们帮忙参谋参谋。曹琳说:“都有些什么新动向”?

“说起来复杂,各种情况和因素都交织在一起,有的还真让人难辨真假、对错”。钱伟说:“咱们先说货运这一块,货运主要是两大问题,一是车皮。加价倒卖车皮的现象。明的暗的都有,明的,每月有一定数量的车皮指标分劈给几家大公司。而这些公司把自己装不完的车皮加价倒给别的人,甚至一些公司自己根本就不装车,专门把要来的指标高价倒卖给其它单位。还美其名曰公司创收,而一些领导还支持这种做法,甚至打招呼指定装车。至于暗地里的勾当,我想不用说你也知道,中间的黑洞实在太吓人了。货运的第二大问题就是价外收费。而且是超范围超标准收取。现在要想装车,门槛太多。收费名目多得令人眼花缭乱,五花八门。有的有文件,有的经过了物价部门批准,有的只是一纸通知就随意定价。你还记不记得,云阳化工厂就曾经反映过这个问题,更有甚者,有些车站还搭售物品,比如加固材料 包装材料 辅助装卸材料,有的车站规定,不用车站提供的材料,就不给车皮,不准装车。而提供这些材料的就是路内的一些公司。有领导明确要求有关部门要多扶持多、集经公司的发展,包括在车皮计划审批、配车、调整货位等等方面。因为这些企业有一个安置从主业裁下来的富余人员的任务,还要解决一批待业青年的就业问题。稳定也是重中之重。哪些费用是合理的应该收的,哪些又是违法的而应该责令取消?得罪人是一个很次要的问题,分局领导把我安排在这个得罪人的岗位上,看来,我不得罪人都不行了。我甚至觉得我的主要任务就是得罪人。”

曹琳大笑,说:“那你发一个公文好了,我准备得罪人了,请大家作好思想准备。”

钱伟也跟着笑起来:“我这辈子的命运咋就这么苦,怎么就没和那些能吃香的喝辣的还顺代拿好的挣多的部门沾上边?,让我也到那些特别能吃喝的地方呆一段时间。”

曹琳止往笑:“这不是不可以,我主要担心你去了之后会变修。你知道变修意味着什么?变修就意味着张姐有飞走的危险。

曹琳说的“张姐”是钱伟的老婆。

钱伟说:“这有点危言耸听。我到特别能吃香的部门,她高兴还来不及呢?”

曹琳说:“我看,张姐就是看起了你这一表人才。要是你成天吃香的喝辣的腐败了,她不飞才怪。”

两人正谈笑问,郑玄拿着一摞材料,请曹琳过目。曹琳接过材料放在办公桌上对郑玄说:“我正好找你,你坐下,要茶吗?”

郑玄说:“不用。”说完起身去给钱伟和曹琳往杯子里掺水。“什么事?曹姐?”

曹琳说:“专案组得有个分工,最近我比较忙,一直抽不出时间再下基层,但这样拖下去恐怕交不了差,因此,我想请示李书记后,无论如何得出去了,前几天分局领导又给一项任务,就是查一查张超车祸的问题,据说张超是私自开车出去,而且去了不该去的地方,事情真相如何,有无违纪问题,和“11.24”案件有什么关系,都得有个交代。因此,我个人意见。我们下去的时候,请钱主任同行,我们可以以检查价外收费问题为由下去,这样可以不暴露我们的真正目的,有利于了解情况。钱主任,找你来商量就是这件事。因为卢局长分管你们,所以,需要主任向卢局长请示,就说路风办和纪委组成联合检查组开展工作。我的意思你懂吗?”

“懂了!”钱伟说。他知道在“11·24”专案里,波及到杨丽和杨丽背后的问题,稍有不慎,很可能打草惊蛇。

“好吧。关于张超的事,目前仅限于我们几个知道。检查室老周已经在准备。等我向李楚书记汇报之后,再决定行期。”曹琳看着钱伟说:“你有什么意见?”

“我向卢局长请示后咱们再通气。”钱伟说:“没有别的事的话,我就走了?”

“行!”曹琳握别钱伟,坐下来看郑玄送过来的材料。

郑玄走到门口,站住并转过身来欲言又止。曹琳奇怪的看着郑玄:“有什么事吗?”

“算了,不说的好。”郑玄又打算离去。“你这人怎么变得婆婆妈妈的?有话直说!曹琳一手拿着材料,一支手招呼郑玄:“过来,说,什么事”.

郑玄云只好走过去。他说:“最近我听到一则街市新闻,不知该讲不该讲?”

“什么新闻?还是街市性质的”。曹琳笑笑。

“外面盛传卢副局长和杨丽关系密切。”

“工作关系,接触多一点有什么奇怪?”

“不过,他们的关系密切得超过了正常的工作关系和上下级关系。”

“无稽之谈!”曹琳还以为是什么重要新闻。

“别听那些街谈巷议,领导和下属之间,有一点接触甚至亲近一点,就值得大惊小怪?我们很多事就坏在这类绯闻上”。

“不管你认为如何,反正我已经不止一次听说,而且大家说得有板有眼。真理重复三遍有时就会让人生疑。”

“奇谈怪论!是假话重复三遍就会变成真理!你那些有板有眼的东西未必就经得起考证。干咱们这一行,最重要的东西就是证据,人家怎么说是别人的事,言论自由嘛。你就不能随便乱说,什么话从咱们纪委的人口中说出来,都会让听众产生不同于老百姓的反响,你知道吗?”

“所以,这就是我不知该不该给你讲这些的原因。我是不愿意去听这些乱七八糟的绯闻。”

“总之,我们做下属的,要维护领导的正面形象,领导形象受损,权威受到了挑战,工作怎么开展?乱嚼舌根的小人到处都有,永远都有,有个别人乐此不疲,是有他个人目的的,千万要注意,呵?”

“知道,曹姐!”郑玄本来还想把那些“板眼”抖落出来,没料到曹琳根本没兴趣听下去,还接受了一顿教育。

“那个姓金的有什么消息吗?”

“没有。”

看着郑玄离开,曹琳放下材料不由得沉思:“这个神秘人物在演哪一出?”

郑玄刚才的话引起了曹琳的注意。

事实上,曹琳不是没有听说过关于卢、杨之间非正常关系的绯闻。不过,她想:卢宁和杨丽都有各自的家。他们不会不知道越界的后果。

养情人不是想象中浪漫的轻歌曼舞、花前月下、耳鬓厮磨、卿卿我我。它是需要一定物质基础的。说白了,没有经济基础,是只能空想的,不能设想一个人肚子都填不饱饥寒交迫却养了一个情人。从这个意义上说,领导干部如果真有色的问题,很大程度上也可以说有钱的问题,两情相悦不以金钱和物质甚至权利地位相论的地下情人,不是没有,但绝无仅有。现在的人实在太时际了,空幻的说教和美丽的许诺是不大能轻易打动一个人的。

卢宁真的在色的问题上出现了问题,那么会不会在经济问题上说不清楚?云阳一行让她看到了事情的复杂性。曹琳从沉思中回过神来,摇了摇头,继续看材料。

15

无风不起浪。反过来说,有风就必定有浪,风起浪涌,这是自然规律。卢宁和杨丽之间的风,从何时刮起没人能说得清楚,煽风的人常常藏头缩尾。比较一致的说法是两人趁下基层或出差之机,开始了他们的浪漫故事。

卢宁最近就下了一趟基层,每年一度的春运临近,他必须到下面去看一看基层站段春运工作的准备情况。确保春运安全,是一项政治任务,也是一道必须一字不差地坚决执行的死命令。

卢宁率工作组到基层站段去走了一圈。历时近半个月。一回到分局机关,使感到头昏脑涨,精疲力竭。到站段深入基层,所到之处,他按惯例都要在工作汇报会上发表重要指示。检查前要提出要求,检查中要问这问那,检查完了要作结论、搞总结。总之不停地讲话。讲得口沫飞溅,口干舌燥,喉咙嘶哑,天旋地转。不过好在大多数时候他都可以叫秘书起草一个带有普遍指导意义而放之各站段皆准的基本稿。遇有自己头昏脑涨意识模糊晚上没有睡好觉不想讲而下面又神情肃穆望眼欲穿迫切想聆听卢局长的重要指示的时候,他就把那份在别处早已讲过多次的基本稿从文件夹中抽出来结合所到单位的最初印象即席略作发挥,下面于是立即传来一片记笔记的沙沙声。卢宁觉得这样的指示也可以让他们用上三、五几个月乃至大半年时间,如果需要或者形势有了新的变化出现了新的要求,再到基层来做一次新的指示足矣。

领导到下面检查工作,听取工作汇报,是一定要讲话的,也是要题词题字的,这既显示了领导的威仪,也给下面留下一段某领导曾经莅临留下的墨宝、赞誉之词或者重要指示的佳话,当然也是下面企业或者班组的一段辉煌一段宝贵的记忆一箩筐无法估量的财富。一般说来,遇有上级检查组来检查工作的时候,受检单位领导都会自豪的回顾某领导曾经莅临并且做过的使全体员工至今难忘的重要指示,这当然是说给新来的检查组听的。受检单位于是把历次受到褒扬的字、词之类送进荣誉室存放永久以教育后来人。至于某领导日后出了什么问题,把那一段曾经有过的辉煌剪掉或者将实物撤除即可。而在没有剪掉或者撤出之前、他就是领导的政绩。

讲话水平是一个好领导的基本功之一,卢宁对此已经有了很深刻的认识,他甚至总结出:“那个领导的水平高不高,能力强不强,他的第一次讲话是关键,职工是从听到领导的声音后从他嘴里冒出的句子甚至说话的语气和用词造句的特点来评判领导的水平”。因此,如果说卢宁别的地方还有什么缺点的话,那么有一张很会说话的利嘴则是令别人有点嫉妒的长处。到现场检查工作是很累的,不像电视画面那么精美,也不像人们想象的那样轻松,以为问问情况,听听汇报、看看台帐,记记数据、查查问题、找找漏洞、发发指示把批评和表扬相结合,把握手和拍肩相配合,把笑容和挥手致意相衔接就可以了。大多数情况下,技术性细节可以交由随行人员去办,而领导的不同点在于他不必也不可能去翻什么记录,台帐,资料之类的东西,他的职责是在基层主要负责人的隆重接待后乘着恰到好处绝对没有过量的酒兴到现场去,在摄相机和照相机镁光灯的照耀下同正在现场干活的工人亲切的握手,面带微笑的代表党委和行政问候一声累不累、注意身体,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感谢同志们辛勤劳动和良好的敬业精神之类以及在需要停顿的时候停下脚步及时的同离得最近的那个形象还过的去的女同志亲切的说上几句什么。当然,在遇到自己不懂的地方则要装出一副很内行的样子用手去摸一摸,以便让所有看着自己的人都在心里留下一个“连那么专业的东西都懂”的深刻印象,这样一天下来,往往颈项是僵直的,手臂是酸痛的,步履是踉跄的,头脑是昏沉沉的,胃里酒精浓度是居高不下的,连手也因为不知被人握了多少次因而是不干净的。卢宁已经记不起发表过一些什么重要性的指示了。只有当秘书把情况简报匆匆写出来之后交给他审阅的时候自己才暗自大吃一惊,居然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地说了这么一大堆层次分明、条理清晰、结合实际、指导性、针对性和实用性都极强的重要指示。遇到这种情况,还要谦逊的对秘书说自己的话不可能一句话顶一万句,没那么重要,不必照发。应多对现场的工作做些客观评价并重点做些鼓励性的宣传云云,于是便挥挥手让秘书去凭自己的想象力处理。只有到了一天结束日落西下,暮色四合的时候,才是领导们比较的可以稍微轻松一下的时候,因为这是基层受检单位领导总要竭尽所能让领导在一个宽松的环境下吃饭。民以食为天嘛,再大的官再高级别的领导饭总是要吃的。当然花一点公款付饭钱也在情理之中。作陪的人和被作陪的都为公而来,这种时候是没有人会提出私人付账埋单的。那不但因为私人的工资就那么一点点而且花自家的钱去请公家的人是大为不必的。还是有害的,因为这会有溜须拍马之嫌。假如在不该你私下宴请的时候当众表示要个人请领导吃饭,还会引起同时作陪的人的妒意冲天,于是公款便会在合适的时间合适的地点合适的理由下面合理的花出去,于是皆大欢喜,于是十天的大检查就在虽然很累但总的来说比较顺利的情况下结束。

卢宁洗完澡,披着一件睡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空调使房间的空间充满了让人昏昏欲睡的暖意,可卢宁没有睡意,他脑袋里空空的,好像什么东西也没有。他不喜欢那些乱写的电视连续剧,尤其是古装剧。打开电视,比较感兴趣的就是新闻综合类节目和体育节目,遇上什么大型晚会,就比较喜欢听女高音歌唱家演唱。卢宁五音不全,他自己在每逢有人请他唱卡拉OK的时候总是谦虚的说他不会,说你们自己唱好了,自己就在一边品茗一边品鉴画面上那些搔手弄姿的女郎的媚眼,媚笑。至少是没有人有过他在什么地方唱过的记忆。他之所以喜欢女高音,不是欣赏音色,音域或旋律,而是喜欢女明星们面部或身段的特写镜头,此外还对综艺节目有点点兴趣,因为这时他可以不动脑筋,让脑子在主持人和画面之间随意流动,得到一点点宁静的小憩。

卢宁的思维能力介于商人的经济人格和政客、企业官员的官场人格之间,即有趋利的一面,也有附势的一面。他会根据不同时期的需要而调整自己的思维定势。他的祖宗是贫而且苦的。一想到童年那种光着膀子和黝黑的脊背被毒日晒被暴雨冲刷的日子,他就感到一种不可名状的恐惧,“假如我现在还...”他就会情不自禁的打个冷噤。因此,卢宁在静下来的时候,很有一种孤独感和空虚感。填补这种感情空白,他主要有两种方式:第一是寻找女人,其二是找那个引为靠山的老领导李雷倾述。而李雷身为铁路局副局长并不是想找就能找的。于是,当他空寂或者说空虚的时候。女人成了他最好的目标。

卢宁需要女人的温情,他需要女人在身边陪伴。当然,更主要还是尽可能的攒些钱以改变祖宗那种贫穷而且苦不堪言的窘状。如果能让二者兼收并蓄,自是人生之一大快事。他经常这样想,他懂得有权就有钱的道理。所以他认识到对权利的占有也是从另一个角度说是对钱的追求的有效途径。于是他也善于用挣来的钱去铺一条他往官场更高处爬的红地毯。因为有一点权,他是可以借公家的钱来为自己的前途铺路的,这样也就大大降低了往上爬的活动成本。他从心底感叹:权这东西是真的妙不可言。

卢宁对钱的追求没有止境,况且钱还不是多得让他喘不过气来。他以为钱能改变一切甚至决定一个人的生死,比如叫花子脱掉脏而且烂的衣衫换上一套合体的昂贵的皮尔卡丹西服。谁还会认为他是叫花子?卢宁的“钱论”和老K的“不满足论”颇有异曲同工之妙。一想起有的歌星装腔作势在台上对一对口型就能拿到几万甚至几十万而且偷税,钱少就以罢唱相威胁,卢宁就觉得自己弄那点钱简直是小儿科。微小得在那些富婆大款的眼里可以忽略不计。于是他就有了点心安理得。话虽如此,他还是经常有点心虚,害怕有一天被曝光亮相被摘去乌纱。他有一个非常矛盾的心态,或者说有一道难题长期困绕着他,由于找不到答案了是常常失眠。他想,一边是有人乞讨有人靠捡拾破烂艰难度日有的穷人家娃娃上不了学小小年纪就跟在父母身边下地干活以维持生计,另一边则是大款们富婆们为一顿稀奇古怪的豪宴为一局惊心动魄的赌局为一个油头粉面的妖冶女人一掷千金。靠非法手段靠权贵的荫庇靠偷税漏税一夜暴富无人问津。而他为熟人或熟人的熟人以及朋友或者朋友的朋友弄一两个车皮人家千恩万谢推辞不过收了几瓶酒几条烟几百几千块钱,却象做贼似的,纪委盯得很紧。不知道这个社会在那个环节出了毛病。有时他也会想起那年北方一位铁路局副局长因为一点蝇头小利而被判了重刑甚至还有人差点掉了脑袋的事,于是他收的那点钱也就成了他的心病。卢宁就在这种矛盾的心态下掰着指头过日子。

卢宁对女人的追求也是没有止境的,他对他的密友说:“我一生也就只剩下这一点点爱好或者叫长处了,等将来想玩而玩不动了就后悔了。在女人的问题上,卢宁经历了三次思想上的转折。没有老婆之前,他是自卑的,他为他的家境和自身某种自认为先天不足的条件而深深的苦恼过,他以为他这辈子会讨不到老婆。他认为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女人会看上他,青春之火在他心里猛烈燃烧的时候,他就一个人躲进山坡上小河边岩石下狂叫乱吼发泄一通诅咒世界不公平,用这种方式发泄完之后,再回到同学、同伴、同事们中间事便一言不发,不和其他人说话甚至不与人交往,他用孤独自我封闭来惩罚自己。他把他的力气包括对女人的那种本能欲望,都变成了对工作的干劲和热情,一声不吭默默无闻的干自己该干的事。没料到因‘祸”得福,卢宁由于看起来挺老实的、挺能干的,不在同事中挑拨离间而获得领导和大家的好评。尔虞我诈、明争暗斗的双方都对卢宁放心。于是他获得领导赏识的同时也获得了一位车站货运员当然是女货运员的芳心。

真正让他的女人观发生最重大转折的是一次刻骨铭心的越轨行为。卢宁现在已经记不起那个日期了,但记得那个时刻。那时卢宁还在当站长,一次会议结束后,有一位长期同铁路打交道的货主老板决定私下邀请卢宁到一处休闲山庄轻松一次。卢宁过去从不喝酒,也对纸牌和麻将之类不感兴趣,但酷爱跳舞。老板只好让卢宁在舞厅里大显身手,直到他累得想休息为止,当卢宁回到宾馆房间时,突然发现一位妙龄女郎含清脉脉的望着他。他以为是走错了房间,连忙道歉。那女郎起身过来一把拉住他,对他说:刘经理,我好想你啊!...卢宁正想申辩自己不姓刘而姓卢从未见面何来想念之说,这时候老板及时出现了。老板哈哈大笑:刘经理,这个小妹妹想你,你不要让小妹妹失望哦。他把卢宁推到一边自语一阵,又塞给卢宁一个信封,便快速消失在楼道里。

这是改变卢宁一生的一次行动,也是让他体味到还有比他老婆更具女人味的女人的一次行动,当然也是对他过去的女人观最具轰击力的一次行动,年轻气盛血气方刚的卢宁过去自我封闭封存在心底的欲火在开放的大潮冲击下,终于有了可以点燃并且一点就燃的基础和条件,于是他甚至在上班时都在想舞池、舞女。这时的卢宁,在女人面前由自信变得自豪起来。

“嘀嘀”电话铃声响了。铃声不合时宜的把他从漫不经心的情绪里拉回现实,他坐在沙发上看着一直响的电话思考了几秒钟,想想在这种时候有可能是谁的电话,铃声似乎有一种不屈不绕的精神,没人接就不肯停下来。卢宁终于起身去接电话,他担心有什么要事。电话是秘书打来的,大概有点什么事向他请示。听完秘书的话,卢宁心里的无名火窜了起来,他对着话筒大声训斥:这点小事也需要请示?你还让不让我休息?自己看着办。说罢啪的一声把话筒丢在电话机上。

他又走回到沙发上,两眼无神的看着电视。

卢宁的老婆现在一点都唤不起他冲动的激情,所以卢宁几乎从不想老婆,根据他在新婚时的感受,应该说他还是很爱他老婆的,因为那时卢宁还是一个有很强自卑感的小工人,他因为一个出身在乱石山坡上的茅草棚里的贫农子弟弄到一个城里人的女人而欣喜若狂,也为想老婆想的发疯也近乎对女性绝望时突然从天上掉下一个林妹妹而感到有点不真实。随着职务的升迁,爱的成分也成反比例的逐渐递减。交际活动的舞台在卢宁脚下一点点的延展,花枝招展妖冶艳丽的少女、少妇出现在他眼帘的几率一点点增长,对他的女人观的冲击力度也越来越大。对于早已成为昨日黄花的老婆,便顺理成章的感到一种厌恶。不过他倒是偶尔想想他那可怜的已经高龄的父母。卢宁曾经想把两位老人接出来同住安享晚年,但一怕老婆虐待老人,女人嫌他们,二怕被同事们知道有那么两位不能见世面的父母。这样,他终于没有把想法变成行动。每当这个时候,便对他自己那个没有多少温情和热度欲归不思归欲离不能离的家产生一种莫名其妙的烦躁心态。

卢宁的出生地究竟在哪里,他自己都不清楚。据他说他小时候听说老家是从湖南迁到云南的,大概由于云南的战乱和无处不在的土匪、毒贩,便又一次举家迁到了四川。没想到四川的穷山僻壤里土豪恶霸比云南的盗匪文明不到那里去,便选择在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一挑子挑着全部家当又逃回了云南,选择一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大概土匪们也不屑一顾的山坡前放下箩筐,于是安营扎寨开荒种地,从此繁衍生息。许多年之后,卢宁的祖宗都不知道那个山坡叫什么地名。

卢宁不仅能说说云南土腔,也懂一些四川土调。如今还能操几句带有卢宁标记的官方普通话,他自己也经常因懂三种方言而自豪。他的童年是在贫瘠而荒凉的滇西度过的,他的父母辈从蹒跚学步开始便把命运交给了那座既不高也没有庙更无神灵庇佑的山头和山头下那一块属于自己的红石荒土。若干年后,那块地被恶霸抢去,卢宁的祖宗只得交租金从恶霸手里佃过来耕种,因为这一次他们再也没有搬一次家的力气了。

卢宁有一颗聪慧的脑袋和用包谷、土豆喂养成的健硕的四肢。他不甘于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极度乏味的日子,也狠透了那个只懂得用犁和锄只能听懂牛羊的语言只知道光着身子在乱石堆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瞎折腾的父亲,也埋怨母亲怎么会在那个用乱石和杂木搭起的草棚里把他生下来,而不是出生在富丽堂皇的宫殿里或者深宅大院,再或者退而求其次哪怕是一间象样一点的瓦屋下也可。

卢宁的父母那一年四季没有一点笑容嘴唇在吃完饭之后便永远禁闭着的脸上学会了忍。因为除了必须忍受眼前的痛苦之外,找不出第二条出路,他咬紧嘴唇同样在上完学后光着脊梁跟在他那同样光着上身的父亲后面去耕种先是属于自己开垦所得不久就属于恶霸占有再后来就属于人民公社的土地,以换取一点点工分。再去生产队分一点点口粮。就这么一天天从毫无希望的从前走向他从来没有想过有什么希望的后来。很久以后的后来,他有了一点希望,他居然考上了中学,又考上了一所纺织中专。他本来想毕业以后分到哪家纺织厂或纺布厂里去,多纺些布,也好让习惯了光着身子务农的父亲穿上一件衣服以遮挡风雨,却不料被分到铁路上,砸碎了他想多纺布的梦想。不过,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他从那个茅草棚走进了一个火车站,他从习惯了光着身子从乱石和野林为伴变成了扳道岔的铁路工人,又从扳道员变成了值班员、站长、段长和如今的副分局长。

卢宁寻找了他认为是非常充分的理由来阐释他的两大追求,他认为钱是他和他的祖先住茅草棚终年不得温饱的祸首。他的童年没有一天充满阳光倒是毒日没少暴晒苦风凄雨没有少经受。口里三年不知肉味而腹中有时连包谷和土豆都填不饱,盖其原因就是因为孔方兄不见踪影,人在穷愁潦倒饥肠膔膔求生无望的时候是绝对不会去想林妹妹的。一旦丰衣足食酒足饭饱浑身发热热血沸腾的时候,林妹妹的影子就会在眼前晃来晃去。王公贵族达官显贵大款富翁身边常常妻妾成群,一方面是因为有饭可供吃饱有酒可供喝足全无吃了上顿没有下顿的忧愁和苦闷。另一面则是由于此时肌肉特别发达精力特别旺盛有劲无处使有钱无处花,这对身处高级文明氛围中的男人和围在男人身边的女人都有好处,于是各得其所。所以卢宁得出结论:一个人什么都可以没有,就是不能没有钱。也可以什么都有,就是不能有病。现在则发展到一个新的阶段。即什么都可以没有,就是不能没有女人,也可以什么都有,却绝不能有梅毒和爱滋。同时还不能有肾虚。

卢宁需要营造一个比茅草棚以及比他现在的家更为舒适的居所。他已不满足于单位按级别分给自己的房子。他需要温馨的、宽大的、装修得豪华一点的富丽堂皇的居室。而这是需要一大笔钱的。同时,他在生活中也不能没有女人,因为他说当年之所以和他现在的老婆结婚,完全是一种社会原因,甚至是一种人道主义。卢宁自己后来说:假如当年他卢宁不要她,那么她嫁给谁或谁会娶她?他说混乱的社会环境导演的他们之间的混乱的结合,是没有感情基础的,而伟大革命导师恩格斯就说过没有感情基础的婚姻是不道德的、死亡的婚姻。他卢宁之所以目前还维系着这个婚姻,至少在形式上是这样,完全是一种崇高的革命道德观和婚姻观乃至很强的党性原则使然。当然,他也觉得在长期的领导岗位上又长期两地分居,在老婆之外有几个温柔可爱的女人做伴,关心一下自己的生活,抚慰一下干枯的心灵,也算不上什么不道德。因为这不但对自己的身心有好处,也对工作有了好处,因为被压抑的性欲得到了释放,有助于身体的健康和性欲的满足,于是便有了良好的心境轻松的大脑。于是便有了投入工作的积极性,便有了当领导的无处不在的飞扬的神采以及闪烁着火花的智慧。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过去帝王有三宫六院连富有的土地主都可以三妻四妾的原因、克林顿除了希拉里之外还可以拥有莱温斯基的道理,所以卢宁觉得自己身边多一个杨丽尽管杨丽有个现任的丈夫,但无伤大雅乃是天经地义的,他甚至觉得一个男人尤其是一个成功的男人如果没有几个情妇,那简直干脆就不配称为好男人。

想起女人,他就想起杨丽;想起钱,他就想起杨丽丢掉的那个笔记本。于是,女人–笔记本–笔记本–女人–就在卢宁脑袋里旋转。

卢宁不知道杨丽究竟在笔记本里记了些啥。他不明白杨丽怎么会把自己干的不该干的事情记下来,这岂不是自己给自己套上一条绞索吗?他甚至不明白杨丽连他干的事情也记载下来!要干什么?难道······

卢宁吓出了一身冷汗。一想起杨丽有可能把自己拖下水,他立刻发觉他低估了杨丽的水平。

卢宁在沙发里一动不动。他的脑袋此时不旋转都不行了。

卢宁现在有权了。须知,权是可以变成硬通货的。卢宁想:自己这一生实在太坎坷了,有了权,不用权换一点钱,不用权去换一批女人的铜体,实在划不算。因为换了别人,也会这么干的,说不定还会比自己更贪还会给党和国家造成更为严重的损失带来更为恶劣的影响,相比之下,组织上把我卢宁安排在这个岗位上,应该算是一桩很英明很恰当的决定。现在不是开始讲市场经济吗?权力也应该属于商品的范畴,他的价格只不过因其孰大孰小而有差别而已。把它放在市场公开叫卖当然不成体统,换一种方式交易不是可以让仅有权但没有钱,于是想用权去换一点钱或者仅有钱但没有权,于是想借助钱换取权力保护的双方都各得其所吗?这本来应该是一件大好事,对谁都没有造成损害,为什么要设一个纪委来插一杠子?他想起了杨丽,一种突然窜上来的欲火包围着他。他想在最短的时间里见到杨丽,于是他抓起了电话。

16

和分局新的颇富现代气息的办公大楼相比,机关单身职工宿舍则显得灰暗、陈旧。幸好,它坐落在新办公大楼刚好看不到的地方。

这是一座有六层的四方形建筑物,砖混结构。外墙没有用灰浆抹平,更没有贴上墙面砖,所以还能看到它的红砖裸露。大楼外面是一个很大的用水泥抹平的篮球场兼停车场。从球场到大楼,要上几级台阶。于是从球场上向那座四方形建筑物望去,仍然有那么一点点威严和高不可攀。而在上完台阶的大楼门外西侧,各有一排塔柏,那塔柏约莫有两米多高,翠绿的枝丫齐刷刷的向四周伸出不惧寒冷的枝头,似乎在向严冬挑战,给大楼平添一种肃穆,这原是最早的分局办公大楼,那时从局长、党委书记到门卫、清洁工,不上一百人,大楼的办公室绰绰有余,十年后,机关干部队伍不断膨胀,光是具有副科级别以上的领导干部人数,就已经是当年总人数的几倍了。于是从每人一间办公室到后来几个人挤在一间办公室里办公。再到后来,新调进的干部居然无处办公了,于是一座新的办公大楼诞生了。旧办公大楼完成了自己的使命,便被改作机关单位单身干部们的宿舍。那几百号从基层站、段提拔到分局机关而家属不可能被同时提拔于是只好两地分居的单身领导们,下了班便从富有现代气息的办公楼回到有了点霉味的四方小屋养精蓄锐,以便重整旗鼓精神抖擞又回到办公大楼指挥革命和运输生产。

天阴沉着脸,浅灰色的云层东一团西一块,象是满腹心事愁肠百结的老太婆。球场冰冷的水泥地面仰望着阴沉的天空,象在诉说着冷清和寂寞。而那几级台阶此时还静侯着下班的人们去拥抱它,以使它感受到这寒冷的冬季里有人眷顾的温情。没有一丝风,塔柏便安静的观望这脚下空荡荡的球场和冷冷清清的台阶,也在监视着大楼里时刻可能发生的事。

在六楼靠左的第三个窗户上,我们可以看到窗口上摆放着的几盆花。但是盆景离我们太高太远,无法看清是几盆什么花。窗是开着的,偶尔从窗口飘出一缕轻烟,是屋里有人的证据。

屋里的确有人,而且是位漂亮的女人。确切的说是一位少妇,她大约二十七、八岁年纪。身材高挑、苗条的身段略微有点发胖,因而显得丰满,她上身穿一件前襟缀上几朵小红花的白色毛衣,腰围着一条浅绿色围腰——她正在阳台边的煤油炉和电炉上炒菜。不知是围腰系在身上的缘故,还是那条白色毛衣合身的缘故,乳峰在纤细的腰肢上那么骄傲的展示着它的存在。一条质地考究的藏青色华达呢下装罩住她那修长的腿。她的面部轮廓让人联想到一只鸭蛋形白里透红的晶莹剔透的玉石,柔软而光滑,颇有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之妙,于是看起来就比她的实际年龄要小得多。

这就是杨丽。

杨丽知道钟忠下午到分局来办事,她特意到市场上去买了一些菜,还不到下班时间就溜回单身宿舍。她想搞几个她最拿手的菜犒劳钟忠。

杨丽嫁给钟忠以后,只过了很短一段她认为很恬静而舒心的日子。然后就被卢宁发现不久又被调到分局,她有一种对不起钟忠的沉重的心理负荷,她因要经常出差,所以后来因常在卢宁身边转而传出许多绯闻,她自己并未觉察到人们异样的目光。只是感到被卢宁玩弄于掌心之中而背上一副沉重的十字架。十字架背后是钟忠复杂的眼神在看着自己。她从一个火坑里被钟忠拉出来,却不料又掉进另一个火坑,这难道真是应验了古语“红颜多薄命”么?多少次她从被窝里哭醒过来,为自己坎坷的命运而悲戚。只有回到钟忠身边的时候,她才能领受到一点被人真爱的温馨和甜蜜。这时她就会抛弃那些缠绕在心里的烦恼和悲戚,陶醉在小鸟依人的氛围之中。现在钟忠将要到她的身边来了,她的心绪顿时舒展开来。

钟忠办完事,开门来到杨丽的单身职工宿舍。杨丽正在阳台上聚精会神的搞菜,阵阵香味飘出窗外,也在室内蔓延,钟忠轻轻关上门,蹑手蹑脚走过去,从背后一把将杨丽抱住。杨丽从钟忠的脸贴上自己的身畔那瞬间便从气息上感到了钟忠那特殊的味,她没有挣扎,顺势静静地背依在钟忠的胸脯,轻轻抚摸着钟忠搂着自己的双手,口里喃喃地轻声叫着:忠忠。钟忠把杨丽扳过来,搂在自己怀里,深情地看着杨丽,慢慢低下头来把热辣辣的嘴唇印在了杨丽的额头上、脸上.....

“锅里的菜”,杨丽突然闻到了一点点异样的味,她迅速从钟忠的怀里挣脱出来,揭开锅盖。“呀”,杨丽小声叫了一声:“差点烧焦了。”钟忠凑过去“哟,太香了”。杨丽对钟忠说:“你自己去泡杯茶吧,先坐一会儿,饭菜马上就好”。钟忠回那间不太大的寝室,取出茶杯茶叶正准备泡茶,杨丽的大哥大响了,便叫:“丽丽,接电话”。杨丽回头看了钟忠一眼,犹豫了一下,还是进门取出大哥大放在身边,就听见一个此时最不愿意听到的男人的声音,那人说:“派来接你的车已经到你楼下,我们出去吃饭。”

“钟忠来了,正在我家里。有什么事不能以后再说吗?”杨丽躲在阳台上小声的说。

“在我的记忆里,你是第一次这么明确的拒绝一次盛情的邀请。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请你聚一聚吗?”杨丽听出了对方隐藏的意味。

“我不知道,这个时候我也不想知道,钟忠真的在我这里....”杨丽抬头看了看钟忠,心情顿时蒙上一层阴影。

“你不会跟他说领导有重要工作要研究吗?赶快下楼来。”对方说完就放下了电话。

“怎么办?”杨丽还拿着大哥大,呆在原地。她在内心里此时对打电话的那个男人产生了一种极度厌恶感,但是她又不能违背他的意志。于是她处在一种欲去不愿去欲留不能留的尴尬境地之中。她收好大哥大,回到寝室,又从寝室回到阳台上,朝窗外楼下一望,果然见那辆熟悉的蓝鸟王轿车停在楼下。

钟忠穿着围裙拿着锅铲正在翻弄锅里的菜,他抬眼看了看杨丽,突然发现杨丽的神色和情绪和刚才判若两人。就惊奇地问:怎么啦?出了什么事?谁的电话?

没什么。杨丽迅速换上一副笑脸,她此时不能让钟忠知道自己在想什么,要干什么,她不能让钟忠的心里留下一点阴影。

“好讨厌啊!”她对钟忠说:“领导要开个碰头会,研究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叫我去。”杨丽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把刚才打电话的那个男人教她的主意说了出来。

听见杨丽的解释,钟忠面露失望神色。“什么事那么重要?不能吃了饭再去吗?”

“不行。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事,不过我得马上赶过去。忠忠,真对不起,你先吃吧,我一会儿就回来陪你好吗?”杨丽突然想起了什么,从柜里取出一瓶五粮液。“是一个客户送的,怎么样?我给你打开,你先喝吧?啊?”钟忠制止了说:“你走了,我哪还有什么兴趣喝酒?你去吧,别耽误了工作。”杨丽的心似乎被什么东西撞击了一下,她给了钟忠一个吻,然后换了一件衣服,取出坤包挎在肩上,出门而去。

走下楼,钻进汽车,杨丽就忍不住流泪。她掏出手绢立刻捂住嘴。

杨丽此时的心情是极度复杂的,痛苦的。

她当然知道卢宁此时叫她去是干什么。

汽车开出球场,下过一个缓缓的斜坡。又经过一段水泥路面便径直朝金月 城里开去。这是一条由清一色铁路职工和家属组成的街区,铁路是一个奇特的怪物,两根钢轨,一台机车,几节车皮,就引来一支庞大得难以置信的队伍,从运输指挥机关到基层班组,从学校到幼儿园到文化宫、医院、从卫生防疫部门到公、检、法、从机车车辆制造到修配,应有尽有。铁路是一个完整的封闭的社会,是自成体系几乎所有的事都可以不求人就能搞定的老大、它除了粮食之外几乎所有的东西都能生产,一个铁路局的机关甚至一个分局机关,就可以成为那座城市的不可或缺的重要组成部分。于是铁半城之称便不胫而走,只是由于当初握有历史主宰权的几个人或者某个人的个人因素。就把原本可以为金月 市生辉不少的铁半城被甩在了这个夹皮沟里。杨丽当然不知道这段很少有人知道的历史,她对把分局机关建在这个当初连鬼都不上门的荒沟,就如同自己身不由已的坎坷的命运老是被人摆布一样觉得不可思议。

天色已经暗下来,从汽车的挡风玻璃望出去,天就象一块没有洗干净的抹布挂在头顶上。由沥青铺成的一条不太宽的公路变成了街道,而街道两旁就是一栋栋连成一片的家属楼房。灰黑色沥青公路和浅灰色的家属楼房在灰白色的天空下毫无生气的躺在那里,冷眼瞧着骑自行车下班的干部,蹦蹦跳跳放学回家的儿童,匆匆忙忙提着水瓶、水壶打完开水钻进楼里的女人、老太婆们,以及不时一辆慢吞吞的向前滚动的公交车。

黄昏应该是美丽的,可是冬天里的黄昏却让人打不起精神来。低矮而灰白的天,弯曲而灰暗的公路以及完全是一个模子里绕铸出来的浅灰色楼房让人感到压抑。就连那辆车上没坐几个人的公交车也懒洋洋的好象背负沉重的荷载又象跑了老远的路已累得迈不开腿的骆驼。杨丽把视线收回来,她也懒得去观赏车外那一晃而过的毫无生气的东西,于是把脸埋进自己双手里,让思想在自己的手心里乱想.....

杨丽的童年是无忧无虑的。她的父母都是乡村小学老师,父亲教语文、母亲教数学和音乐。六、七十年代的中国大地上,每天都有让人永远无法搞清真相无法搞懂本质的新事物,杨丽的父母觉得自己都搞不懂,不如让女儿远离搞不懂的地方和人,躲开弄不懂的事,于是在学校里学完革命无罪和造反有理之后,又被灌输了至今已不知丢进哪个爪洼国里去了的批林批孔知识。只有妈妈拉着她的小手在那架快要散架的手风琴旁边学会了的“牙克西”还依稀记得,这是杨丽的音乐天赋的最初启蒙。

当杨丽憧憬自己的大学梦的时候,两分之差击碎了她在睡梦中也梦寐以求的愿望。被确知大学门槛无法迈进的时候,她的两个眼睛已经哭得成了两个水蜜桃

第一次残酷的打击从此让天性活泼的杨丽变得郁郁寡欢,父母眼见女儿成天默默无语关在自己的小屋里以泪洗面。身体也日见消瘦,无论怎么开导、安慰。都难以让杨丽再展笑容。也无可奈何。同样落榜的几个女同学来约杨丽出去打工,杨丽毫无思想准备。父母觉得打不打工不是太重要。让杨丽的心境慢慢平复下来面对现实,重新选择人生之路才是最重要的。于是取出一点点积蓄,让杨丽跟着几个同学出门上火车,就到了金月 。杨丽和她的同学从来没有到过金月,而选择金月也是她们在车上一时兴起随机而定的,没想到风景如画的金月 竟给杨丽一生砸来第二记重拳。

她自有别人不具备的优势,轻易而举的甚至连想都没有想过就检了一顶乌纱帽。而且在卢宁的关照下,那顶小小的乌纱帽后来居然变成了主管全分局运输计划审批大权的要员。在经过了那段沉闷、压抑、彷徨、屈辱的弯路之后。她又看到了阳光、看到了海洋、看到了金光大道。她又开始为自己设计另一座里程碑,她的乌纱和她的钞票数额同时呈正比例的幅度增长。

车皮就是钱,杨丽自从调进了铁路干了货运员起,就已经熟悉个中之道了,而今她手里有了更多更大的权,有了可以任意支配的车皮,这是可以换大钱的,这实在是天赐良机,因为换了别人在她的岗位上也会这么干的,她想。于是,认识不认识的、男的女的、西装革履的还是衣衫不整的、容光焕发的还是青筋裸露的,总之,需要车皮的,想要车皮的都以能见一眼杨姐而皱费苦心,以能请到杨姐吃一顿饭而引为莫大的荣幸。如果几位货主老板在一起闲谈,其中一位说昨天晚上杨姐还和我在一起吃饭,那么其余的货主便会张大嘴巴望着他并且肃然起敬。开始时,她见到个别货主鬼眉鬼眼偷偷塞给一个信封给她,她还十分反感。到后来,那些用不同信封装进不同数额的“意思”不收也不行了。甚至在批完车皮见不到信封,她就会莫名其妙的烦恼,那些货主们极尽审美眼光搞到杨姐绝对喜欢的不成敬意的“东西”,不要也不对了。

卢宁是在一个非常偶然的时候知道杨丽有受贿行为的。

在一个风狂雨骤的深夜,卢宁摸到杨丽的单身房间,杨丽开开门让进卢宁,却没有开灯,卢宁在进门后被一个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差点摔倒在地。等杨丽关上门开开灯,才发现是一个破布袋,布袋里好象塞了些什么东西。卢宁打开一看,里面是两个精美的礼品盒,一个装着一对金戒指,一个里面是一支“劳力士”金表。卢宁问杨丽:谁送的?杨丽也大吃一惊。因为她压根儿就没有注意过那个破布袋里面竟然会有如此丰富的内容,也根本想不起来究竟是谁送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所以多数时候。只要不是信封,她就拧回来往屋里什么角落或别的什么地方随手一扔了事。

在床上,卢宁抚摸着杨丽的双臂问杨丽,假如进来被绊倒的不是我而是公安或者反贪局那些小子,你会有什么后果?你知道一只劳力士金表值多少钱?谁会这么大方出手?没有相当深的关系能这么出手吗?你这么大意是要吃亏的。

杨丽的秘密被卢宁抓住,心中暗暗叫苦,她太清楚卢宁其人,她知道从此再难逃卢宁的手心。如果说过去跟卢宁上床是出于惧怕卢宁淫威受到卢宁软硬兼施的引诱而迫于无奈的话,那么后来的她就有了一点自甘堕落的成分,因为她需要一把保护伞,只得就范。

卢宁当然也懂得一点点寻租理论,尽管他当初学的是纺织专业。为了能够拿到车皮,许多单位、厂矿、货主包括私营企业,通过各种渠道找过他。车皮是可以换成硬通货的,卢宁手里有权,权――车皮――钱,是递进关系,但是卢宁不敢随便伸手,也不是随便什么人的小意思都可以笑纳的,他还需要一张廉洁的外罩,还需要一副公正和公事公办的面具,也需要一个有威信的领导形象,可钱实在来得太容易了。每天的车皮几乎都可以变成白花花的银子,它的诱惑力足以让人为之献身。他早已听说负责审批车皮的一些干部发了财,而且也亲自参与研究处理了一些以车以票谋私贪污受贿的干部,但他暗中仍然觉得,那个岗位在车皮还是紧俏资源的时候就永远是肥缺,既然是肥缺,就会让人利令智昏,就会有人前仆后继,于是他甚至都有了一点眼红。但碍于身份和地位。他只能看着肥肉在别人嘴里美滋滋的咀嚼而自己只能垂涎欲滴,他也想过,假如有一个亲信或知己,通过他或她的手来接过那白花花的银子,岂不是既能坐收银票又不使那副外罩和面具还有那个必须保住的形象都不受损的两全其美之策么?

实际上,卢宁很早就在算计,想安插亲信到那个岗位上去。

说实话,发现了杨丽的秘密,实在让卢宁大喜过望,因为是他卢宁的坚持和种种手腕才把杨丽安插到那个岗位上去的,从而终于实践了卢宁的两全之策。于是卢宁和杨丽结成了命运共同体。卢宁的深层用意是既抓住杨丽的心又抓住发财的机会同时又确保自己的身份和地位,他还有另一层打算,不过需要时机来慢慢靠近。

逃离狼窝、又上贼船,杨丽渴望“从良”的一点愿望从此化为泡影。上船容易下船难。如今,那条危机四起的小船在波峰浪谷之间起伏摇摆,离岸越来越远。而船的前方是无尽的黑沉沉的大海和海上掀起的滔天巨浪。

杨丽惊出一身冷汗,把头从手心里抬起。她朝车外看去,街道两旁的店铺都被霓虹灯装点起来。闪烁的灯光在向客人暗示:都市的夜生活开始了。

卢宁几乎是目不转睛的一直注视着酒吧的进门处。所以当杨丽跟在司机后踏进酒吧的第一步,就看见了。他朝杨丽扬了扬手。等杨丽坐定,卢宁悄悄在司机身边耳语几句。司机立刻点头退出酒吧。

侍应生走过来问杨丽需要什么。还没等杨丽回答,卢宁就抢着说:“请把服务指南和菜单拿来吧。”

“好的,请稍等。”侍应生轻身离去。

卢宁发觉杨丽的情绪有点异常。他知道是他把杨丽从钟忠身边拉走的原因,但此时任何语言都是苍白无力的,最好的方式就是在沉默中渡过最初难过的一点时间,以便让两人都有心理准备过渡到能让剩下的时间过得愉快的氛围中来。

卢宁点了几样小吃,全是杨丽很爱吃的。还为杨丽要了一杯红酒,为自己要了一杯香宾,酒和小吃很快上齐。卢宁看着杨丽:“你不觉得你今天晚上有点与众不同吗?”

“我?”杨丽略感诧异:“有什么与众不同?”

卢宁没想到略施小计就转移了杨丽的注意力。内心不免得意,“如果你对这个酒吧里的客人特别是女士们稍作观察,结论你不难得出。”

杨丽把视线移向邻桌。又从邻桌移向远处。她的目光几乎在每一位女士们身上都作了短暂的停留。酒吧不是饭店、餐馆,因此没有饭店的嘈杂和喧哗。没有小餐馆的脏乱和吵嚷,这个酒吧是宁静的,四组吊灯散射出柔和的桔黄色灯光,给整个酒吧大厅带来温馨而热烈的气氛,三三两两的客人靠在长方形条桌边窃窃私语。不管男宾还是女士。不管是老的还是少的,脸上都泛着甜蜜的笑容,似乎没有感觉到还有别人的存在。他们的神情那么开朗、自然、纯朴,他们的谈话那么投契、友善、随和,完全把心灵的交流摆在了对方前面,而把前面的小吃、果品、糕点以及美酒都放在了从属的地位。他们完全是来享受的,女士们大多仰着脸笑容可掬的听着男士们小声的侃侃而谈。偶尔招来一位女士格格格的笑声。那笑声便会感染给其他人。让人的心情为之一爽。杨丽也感受到了这里颇富浪漫情调的典雅的环境所营造的氛围,安谧和怡适的空间把她和卢宁的距离拉近了一点。

“怎么样,有何感受?”卢宁脸上挂满笑意。他不等杨丽回答,又接着说:“一个人的生命是短暂的,任何人在这个世界上生存的时间都是可以预测可以计算的,只有人生百年之说,却没有千年不老的记载。要知道,生命是属于自己的。”

杨丽已经听懵了卢宁的意思。夫妻长相厮守,无论怎么情深意笃、恩爱有加,但时间一长,也难免发生呆板、枯燥甚至乏味的感觉,可是情人相聚,永远有新鲜的话题,永远有剪不断的相思,永远有相见永远有肌肤相触的渴盼,这真是一道难解的题。尽管杨丽和许多男人接触过。但那是违心的、不情愿的。装出来的亲密有时连自己都感到不自然。那时为了生存,或者说被这个多彩的世界遗弃在发廊、酒店、歌厅舞场中,不得不把自己的青春和铜体都暴露在男人面前,直到见到钟忠,杨丽才感到找回了一点少女的初恋。于是把全部感情都付与了钟忠。她要把见到钟忠之前的全部历史都永远封闭在心底,让生命的剩下部分都发出应有的光芒。可是,令她淬不及防的是,卢宁闯进了她的生活,而且几乎是赤裸裸的入侵。当杨丽知道自己难以摆脱卢宁的网之后,她也陷进了她给自己编织的网,羡慕虚荣和对财富的追求让杨丽又一次尝到了酒的苦味,而这一次竟毫不亚于当年和其他几个同学为离家出走后身无分文的境地中掉进男人的圈套那种滋味,现在她只好和卢宁共同困守在那条风雨飘摇中摇摇晃晃的小船上,用生命维系着它的平衡而不至于沉没在汪洋大海之中。

花心的男人在每一个漂亮的女人面前都是谦卑的,杨丽闪过这句不知是谁说过的话。她端过酒杯却并不打算喝,她两只手摩挲着酒杯,两眼看着杯里的红酒。

“这就是你观摩后得出的结论?”卢宁依然含着笑。“高雅和平庸包括附庸风雅的俗气其实没有什么本质的区别。前者是刻意营造出来的。所以有矫揉造作的痕迹,后者是自然的流露,所以倒显得真实可信一些。”杨丽轻声说。

“这是我平生第一次听见的高论。”卢宁端起香摈:“为你的高论干杯。”他朝杨丽的酒杯轻轻碰了一下,然后放在嘴边。“这么说来,你倒是认为平庸的东西才是真实的东西?那么,你那头经过精心梳理的、象墨染一般的黑发和别在发鬓上的金色发夹,你这件浅蓝色绣有荷花图案的蜀锦外套,还有那根,对,就是它,那根金项链,是属于高雅的范畴呢,还是应归于平庸的一类?”

“你知不知道当领导的和被领导的区别在哪里?”杨丽直视卢宁。

“倒要请教。”卢宁迎着杨丽的目光。

“嘴上功夫!”杨丽又把目光投向酒杯。

“这就是我在你心目中的地位?”卢宁足足看了杨丽几秒钟,才把心中的话说出来。

“不全是。”杨丽说:“你当然还有比别的男人不同的地方,这就是你之所以成为卢局长的原因。”

“我愿意把你的话理解为你对我的夸奖。”

“你的理解能力也与你这个人一样出众。”

“说正事吧。”卢宁放下酒杯。“笔记本的下落有什么眉目没有?”

“没有。”杨丽突然意识到还有一柄剑悬在自己的头上。她想:这也许是卢宁把她叫出来的原因。

“李老三和刘范五那两边都没消息?”

杨丽摇摇头。

“你究竟在笔记本里记了些什么东西?”

“我们干了什么,你不清楚?"

至此,卢宁已经彻底弄清了杨丽的目的。他明白:他确实小看了眼前这个女人。面对将要遇到的巨大危险,眼前最重要的是先稳住杨丽,然后穷尽一切办法也要找到笔记本。

卢宁沉思了一会儿对杨丽说:“你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这个致命的错误不仅害了你,也许还·····

“还什么?”杨丽两眼直视着卢宁。

“也许还···”卢宁看着杨丽咄咄逼人的眼神,心里已经猜到她想要说什么。毕竟是女人,终究沉不住气,他想。于是把“把我也给害了”说成了“还有转机”。

“转机,什么转机?”

“你想:如果这个笔记本落在纪委或者警方手里,会是什么结果?幸而目前还没听到曹玲那边有什么动静。这就给我们留下了一点空间。但是,你千万记住:这个空间是有限的。曹玲没有闲着。我们必须赶在曹玲之前拿到笔记本。这就是转机。”

杨丽觉得卢宁的话有道理,她问卢宁:“现在怎么办?”

“赶快打电话给李老三,叫他不惜代价,无论如何要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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