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告文学路,蜿蜒天尽头

1986年5月下旬,河南省郑州市荥阳古城气候异常,久旱不雨,沙尘蔽日,火热的夏天似乎提前降临了。

那是改革开放初期,各行各业都在摸着石头过河,借船出海,找米下锅,安徽煤田地质局物测队和河南省荥阳城建局签订一份测绘合同,派自己属下的测量队远征河南,不料人生地不熟,而且气候反常,出现了各种意想不到的困难,眼见着时间过半了,任务仅完成三分之一,人员又锐减三分之一,合同任务能如期完成吗?更为严峻的现实是,还有人借口上访告状,擅自停工停产,制造人为的恐慌情绪,麻烦越来越大了!

会议室里,人们一言不发。

会场上“冷”得很,竟找不到一点夏天的感觉了。

党委书记胡文举睁着那双布满血丝的大眼睛,挨个巡视与会的人们。人们纷纷低头,避免和他的目光交流。他星夜兼程赶来河南荥阳,召集分队领导、工程技术人员,连同七个作业组长,举行联席会议,研讨如何完成合同。没想到,年年国家投资,月月定额任务,人们已经变娇了,变懒了。谈困难,一个比一个慷慨,一个比一个激昂,谈到如何解决问题,又一个比一个会摇头,一个比一个会叹息!

“我来说两句!”

大家的目光全集中过去。说话人,年约三十左右,墩墩实实的个头,方方正正的脑门,白白净净的面孔,党委书记认出来了,那是这支测量队的一位作业组长,叫李兴民。在与会者中,李兴民算是“小字辈”,这会儿,他要说什么呢?

“我们都知道,眼下是骑虎难下,形势逼人,可倒退是没有出路的,能骑上老虎那本身就是个本事,为什么还要半途而废呢?不,我们应该振奋精神,打虎前进!任务摆在这儿,不干能行?改革了,开放了,不干活就没有饭吃了!我提个小小的建议:就像农村里实行生产责任制那样,我们可以把现有的劳务资金分配到每块图幅,把图幅分配给每个作业小组,让每个人清醒地意识到自己的责任、压力和收益,自觉拧成一股绳,一鼓作气闯过去!”

一石激起千层浪,全场哗然。

有人频频点头,暗暗叫好,还有的人面露难色,眉头紧锁。

责难之声也随之而起。图幅承包,人员怎么分?老弱病残怎么办?调皮捣蛋的怎么办?业务水平差的怎么办?地形地物千变万化,图幅工作量能简单划一?有人甚至站了起来,手指着李兴民说:“你,钻进钱眼了,要钱不要命!农村里的那一套,国家事业单位能照搬吗?不全乱套了?你小子头脑发热!”

党委书记胡文举的脸色变的铁青了,情不自禁的摇了摇头,果真林子大了,什么样的鸟儿都有啊!可这又是一种什么情绪呢?因循守旧?习惯惰性?身体躺平,手心向上,国家拨款有多少花多少,小日子就可以一成不变的混下去?

李兴民面含微笑,纹丝不动。

“我是个小小的组长,在这里年岁最轻,没多大能耐,只是想尽心尽力,完成任务靠大家,调动起大家的积极性,这难道不对吗?你们担心图幅难度不一吗?这没关系,请把最艰巨的任务交给我。你们说人员难分配?这更好办,请大家随便挑,剩下的老弱残兵我全领着――”

年轻人这一番话,不火不急,不慌不忙。

就这样,大家反而都没话说了。

当空的太阳,像一团火。

中州大地,山川起伏,沟涧幽深。沟壑中隐藏着房舍,窑洞,墓群;荥阳古城,新楼栉比,墙垣相连。墙垣间纵横着高崖、陡坎、深涧。一只只标尺在错综复杂的地物间左右移动,一架经纬仪在高低起伏的地形上前后追踪。

李兴民俯身在小平板上,全神贯注地工作。他左手推一只照准仪,右手握一只硬铅笔,定向,瞄准,一点一划,一勾一勒,一座座新楼在图纸上矗起,一条条道路向天边蜿蜒,一弯弯小河潺潺流去……

热风,吹送阵阵蝉鸣。

阳光,蒸出缕缕汗水。

“小李,你的信!”

一个中年汉子扛着标尺朝这边走来,把一封信交给他,神秘地一笑。他接过信来,看一眼,揣进衣兜里。那是他非常熟悉的笔迹,是妻子写来的。在妻子身边,还有他日夜思念的儿子。他要把妻子的来信留到晚上细细阅读,眼下正是拼命的时候,不能分散精力。

这一片地形地物已经测完,一根根地形尺向平板这边拢来,小组的全班人马应该转移了。他冲大家摆摆手,让人们找荫凉地方休息片刻,自己还要挤出一点时间,把纸上的图形和地上的实物对照检查一下。

他那张白白净净的面孔,已经变的像太阳一样火红了。

送信的中年汉子情不自禁地叹息了。那中年汉子生的肩宽腿长,豹眼方脸,清瘦的面庞上过早布满了皱纹。三年前,妻子身患绝症,含泪离世,给他留下四个肩挨肩的孩子。一个奔波四方的勘测队员,家里扔着四个无人照料的儿女,一心掰五瓣,柔肠寸寸断。一醉解千愁,他痴痴狂狂地贪上杯中物,不料酒后愁更愁,因为酒后误事,因为酒后牢骚,他成了测量队人人摇头的“酒鬼子”,各小组都不愿意要的人。李兴民摊开双手欢迎他。多少早晨,多少午后,多少黄昏,李兴民同情他的不幸,千方百计宽慰他,想尽办法为他解决后顾之忧,甚至身系围裙替他烧饭,去为孩子的户口四下奔走……。

只要是一块玉,不管失落在哪里,冲去污垢,仍然一样闪闪发光!中年汉子的灵魂被震动了,热血沸腾了,终于在一个大雨滂沱的夜晚,双手颤抖着捧上一杯酒,兄弟,喝了老哥这一杯酒吧,你是我的亲兄弟!

李兴民笑哈哈,挡开那杯酒,劝他把酒戒了。并说自己还年轻,很不成熟,只是为了工作,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李兴民终于划完最后一笔,直起腰来。

中年汉子又慢慢走到李兴民身边,弯下腰,把三角架腿 同图板一起拢在怀里,扛在肩上。

“兄弟,分组承包……你更累了,这些东西,我来扛!”

收工归来,太阳已经落山了。

李兴民放下图板,便匆匆奔向饭堂,伏下身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忽觉得有人拍肩膀,身后,是那位在分组承包会议上持不同意见的中年人。

“……师傅,找我?”

“嘿嘿,嘿嘿……”

“有话,请说吧。”

“嘿嘿,是这样――,”那人手中的筷子比划着,“我们谈个生意,怎么样?眼下分小组承包,你一马当先,肯定多多捞钱了。我们也分几幅图,少说有七八百元的劳务费,卖给你,好不好?让你吃饱,吃足,我们跟着沾点光,喝点稀粥,保条活命!”

角落里,传出一阵笑声。有人在窃窃私语――瞧,这小子,测量队就他一个人成英雄了!――可不,好处全让他一个人捞去了,还不是一心向钱看!

李兴民紧紧咬住嘴唇,转身奔出饭厅。

他感到疲惫不堪了,快要支持不住了。

他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回宿舍。

拧亮台灯,他埋头阅读妻子的信。他心情忐忑,一目数行,眼睛模糊了。妻病了,儿子也病了,一个病女人,拖着病孩子,要坚持上班,要操持家务,勘探队里的亲人哟,你眼下又在哪里?勘探队员也是人,也有老婆和孩子,老公啊,能听到我的呼唤吗?你该回来了,真的,早些回来吧……

李兴民走到阳台上。

蔚蓝的天幕,皎洁的月光。他眺望着家乡的方向,那遥远遥远的天边,小星星一眨一眨的,像一对明亮的眼睛。哦,那是妻子的眼睛,她在期待远方的丈夫?不,那也许是儿子的眼睛,他在呼唤远方的爸爸!今宵月色清清凉,天涯人也在思故乡。四化大业方兴未艾,改革大潮一浪高一浪,前有觇标,后有帆樯,身边有志同道合的好同志,他要激流勇进,不回头,不彷徨!

折回宿舍,他伏案疾书。

心有千千结,也是不吐不快呀!

6月15日,李兴民小组第一个率先完成承包测图任务。检查验收工作全面展开了。

“周老师,请执行规范,铁面无私,全面衡量!如果图纸质量有问题,我保正带原班人马,推倒重来,全面返工!”

李兴民神情庄重地望着荥阳城建局规划设计室的周主任。老周领着人们找到先前的测点,吩咐架起经纬仪,立起三角架,铺开图板,指挥大家撒开地形尺,前后左右,地形地物,重新测点,计算,细细审核。

李兴民面露微笑,胸有成竹地守在一边。

在小组全面完成任务的前夜,测量队队长老唐找过他。队长说,有人反映李兴民小组进展太快,质量难免有问题,事情已经捅到荥阳城建局,引起人家重视了!可李兴民没有分辩,只是淡淡一笑:请检查好了。

日近午时,老周一口气检查了三幅图板,又接过第四幅。终于,他转过身来,拍着李兴民的肩膀笑了。

“好,小李子,质量确实不错!你果真有把金钢钻,过的硬!”

李兴民小组通过了检查验收,其他六个作业小组都还在野外施工。按照分组承包的规定,他让自己小组的同志们提前离队,回乡探亲,自己独自留下来,帮助别人工作。

在千里之外的安徽省宿州市小沱河畔,安徽煤田地质局物测队的后方基地,党委书记胡文举正激动地踱来踱去。

河南荥阳传佳音,物测队走向社会,借鸡生蛋,找米下锅,首战告捷!

要走上一条新路子,真不容易哟!党委书记无限感慨地回顾着,那阵阵焦灼,那种种希冀,那功与弊的权衡,那成与败的剖析,那奋起改革的豪情,那失败砸锅的忧虑……,需要认真总结的经验和教训实在太多了。脑海里,浮现出一位生龙活虎的年轻人。多好的年轻人哟,关键时刻就是他挺身而出,无私无畏的开拓出一条崭新的路。

他快步走进组织部,调阅李兴民的档案。

李兴民,1956年1月出生于四川省泸州市,1976年10月毕业于安徽省淮南煤校矿山测量专业,1984年10月担任测量队作业组长……。

不会吧,他原来就这么简单吗?

党委书记摇摇头,合上卷宗,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那年轻人的情形。

那是1986年4月,党委书记胡文举携同物测队正副队长,驱车几百里,突然对李兴民小组实施检查,查考勤簿,查伙食账,查生产进度,查生活细节,问小组职工,访驻地群众……,一番检查的结论是什么?小组里人人出满勤,月月超定额,同志间情同手足亲。

党委书记感到困惑不解了。

为什么测量队有人总是说这个小组人员最复杂,思想最落后,组织纪律最糟糕?为什么总是说这个李兴民骄傲自满,目无尊长,喜欢另搞一套?

党委书记终于明白了,是李兴民的做法,撞到了某些人的痛处!

好个有胆有识的年轻人,这是一个难得的人才呀!

物测队的同志们即将离开河南荥阳了,测量队长兴冲冲地找到李兴民。

“小李子,好哇!分小组承包,这思路没问题,干对了!全队提前二十天完成任务!真是想不到,中国农民们分田到户的成功经验,居然在我们国家事业单位也推广开来了,这不可思议了,太出乎意料了!”

队长反复搓着手,那黝黑的面庞上泛起一层绛红的神采。他是特地来告诉李兴民,荥阳城建局的同志们情真意切,准备明天举行盛宴,为安徽测绘队员们送行。一定要和小李子多碰几杯!

什么都不说了,举杯庆功的那一刻,让我们多喝几杯吧!

可是,李兴民却连连摇头,他是归心似箭,不想喝酒了。

这也是能够理解的,在他的内心深处,还隐藏着一片温柔的天地,那是妻子,是儿子……,她们母子的身体,近来可好些?真的,即便他是一个铁汉子,心中也一样充满柔情,一分钟也不肯耽搁了,确实不该耽搁了,他要去抚慰妻子,去亲吻儿子,让一只在风浪中颠簸已久的小船,早些驶回温馨的港湾,在那里养精蓄锐,才好义无反顾的驰向明天……

作者附注:

党委书记胡文举,后调任中国航测遥感公司党委书记。

本文主人公李兴民是我的作业组长,同期提拔为测量队长。

我的作品原则上都在省级以上报刊公开发表过,所以谢绝各种自媒体,还有那些五花八门的搬运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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