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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梁二人来到了秦桧府上,秦桧正从内堂出来,韩世忠略一抬手行礼,道:“丞相要到哪儿去?”秦桧对韩世忠等一班武将也有些忌惮,道:“韩元帅找本相干什么?”韩世忠道:“韩某只是想来问问秦丞相为何要将岳元帅下狱?”

秦桧道:“有人告发岳飞岳云张宪等意图谋反,这是大罪,怎能不下狱?”韩世忠道:“那个《告首状》可有什么根据?”秦桧有些心虚,含含糊糊的道:“岳飞的儿子写信给张宪,写的什么虽然不清楚,但这件事莫须有。”

韩世忠道:“‘莫须有’是有还是没有?”秦桧道:“也许有。”韩世忠大声道:“‘莫须有’三字,如何能令天下人口服心服?”秦桧一时辞穷,冷笑两声,道:“本相要上朝面见圣上,没有功夫同你争辩。”当下拂袖出府,上了轿子去。

韩世忠气得瞪眼吹须,欲追上去将他拉住,梁红玉急忙阻止:“现今秦桧独霸朝政,无人敢言,你这般斥责他,只怕他不会放过我们的。”

韩世忠道:“我可不怕他,若我们为了自己而附和奸贼,害了大宋江山,死后岂不遭太祖杖责?”梁红玉一边给他抚胸捶肩,一边低声劝慰道:“老爷你先消消气,咱们回到府上再说。”韩世忠只得气忿忿的随她回府。

赵信急迎上前,问秦桧如何说,韩世忠气呼呼道:“他只说岳世侄和张将军之事莫须有。”赵信道:“‘莫须有’是何意?”梁红玉道:“是‘或许有’‘大概有’之意。”赵信惊愣道:“‘莫须有’之罪,如何能服天下?”

韩世忠道:“是啊,老夫也这般和秦桧说了,但是那秦桧不理会老夫,乘坐着轿子去了,真是气煞老夫了。”赵信道:“韩伯伯你别太气,此事咱们再从长计议。”梁红玉对韩世忠道:“你看你老了还是这副暴脾气,太子多懂事,坐怀不乱。”

韩世忠这才叹了一口气,对赵信道:“哎,这次只怕朝廷是不肯放岳元帅的了。”赵信心一沉,道:“朝伯伯为何这般说?”韩世忠道:“你岳伯伯一腔忠义,誓要收复河山迎还双帝,朝廷是花费了多大力气才将他召回?且召回后即马上入狱,你道还会放他出来么?再放出来不怕到时更加无法召回?”赵信道:“这般说以后朝廷也不敢让岳伯伯带兵了?”韩世忠道:“是。既然无法带兵了,那又放出来干什么?”赵信心底一凉,突然想起了道悦禅师的偈语,将之从怀中摸出,递与韩世忠和梁红玉,道:“这是我和岳元帅到金山寺拜会道悦禅师时,禅师给的偈语,韩伯伯和韩伯母看看是何意?”

梁红玉一怔,接过来和韩世忠看了,二人凝思半晌,也不明白其意。赵信道:“韩伯母聪明过人,也不知道吗?”梁红玉摇了摇头道:“大师禅语玄奥,我也猜不透是什么意思。”赵信暗暗失望,将偈语重又藏好。

这时一门子进来报道:“启禀太子和老爷、夫人,外面来了宫使。”三人互一交换眼神,赵信想这圣旨是给韩世忠的,便闪身躲进了内堂。

不多时脚步声响,一宫使领着一队官兵开了进来,道:“枢密使韩世忠听旨。”韩世忠和梁红玉跪下,那宫使念道:“圣谕:枢密使韩世忠性情闲慢,倾轧同僚,荒于朝务,特免枢密使之职,改任为难泉观使,钦此。”

韩世忠一下呆愣住了,待得回过神跳将起来道:“我韩世忠如何倾轧同僚荒于朝务了?”那宫使并不作声,只是将圣旨递给他。梁红玉提醒后,韩世忠才将圣旨接过。

待得宫使和侍卫离去,韩世忠大发脾气:“我韩世忠为朝廷也是出生入死,戎马一生,若不是召我还朝,我还在整率将士拼着老命浴血沙场呢,现今却来说我性情闲慢,倾轧同僚,荒于朝务,真是岂有此理!我如何性情闲慢了?最多是喝了两壶酒爱吟几句歪诗而已,至于倾轧同僚,我韩世忠从没做损人利己之事,荒于朝务更是无稽之谈,我日日到枢密院,只是万事均轮不到我韩世忠干。”梁红玉道:“老爷,你不要发猛脾气,这定是那秦桧捣的鬼。”韩世忠道:“我自然知道是他的鬼,下次我碰见他,仍要骂他。”

赵信走了出来,歉然道:“韩伯伯,韩伯母,是我连累了你们。”

韩世忠道:“这与你没关系,你也是为了救你岳伯伯,这一切皆是朝廷早有预谋,我惊愣的只是朝廷要加给我的罪名而已,说我韩世忠性情闲慢倒也罢了,说我倾轧同僚,荒于朝务,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梁红玉道:“这与强加给岳元帅的‘莫须有’罪名是一样的。”韩世忠忽然叹息道:“但这几条罪状比起岳元帅父子和张将军的来,已不知轻了多少倍。韩世忠出世入世,如松风过耳,也不将这虚名看在眼里,只可惜以后我不能救岳元帅了。”

梁红玉对赵信道:“皇上明升岳元帅和你韩伯伯的官职,实是暗夺了他们的兵权。那个张俊不过是陪着装装样子而已。”赵信早已想到这节,点了点头,心下沉重。

梁红玉道:“信儿不要灰心,既然朝中大臣救不了岳元帅,那就靠中原群雄来帮忙了。”赵信一怔:“中原群雄?他们又如何能救得了岳元帅?”梁红玉道:“人多计长,或许能救得岳元帅呢。信儿不必操心,此事韩伯母去办便是。”赵信只得回了赵王府中。

数日后,梁红玉派范铁芙来引赵信到了余杭门城外十多里处的葛岭村中,却见那儿已聚了剑通道长、忠烈师太等数百名群豪,赵信一诧,梁红玉从人群中走出,道:“中原群雄已得知岳元帅被下狱之事了,是他们自行赶来的,我不过得知讯息后将他们安顿在此而已。”赵信当下和群雄行礼见过。

人群中忽然走出了一身形高削的中年妇女,领着三男一女四个孩子,当中一个女孩子看见赵信,抢近前道:“赵大哥,你眼睛好了吗?”却是岳银瓶。赵信一喜,道:“嗯,好了,银瓶,你如何在这儿?”

岳银瓶道:“我和我娘等人来救我爹……”说到这儿,眼中喜悦之色渐渐暗了下去。赵信知道她是担忧其父了,安慰道:“银瓶不必担心,你父亲定然不会有事的,你看这不是有许多中原群雄来想法子了吗?”岳银瓶点了点头。

那中年女子到了赵信跟前,拉着几个小孩纳头下拜,岳银瓶也被叫跪下,那三个男孩子中,有一个只六七岁,另两个也是十二三岁年纪。梁红玉道:“这位便是岳夫人。”

赵信“啊”的低呼一声,忙将她们扶起,然后行下礼去,道:“晚辈拜见岳伯母。”那中年妇人慌得又要行礼,赵信已将她托住,道:“晚辈久闻伯母贤淑之名,深为折服,今日得见伯母,真是幸甚,岳伯伯精忠报国,可惜被奸人陷害,晚辈没能保护好岳伯伯,愧对岳伯母。”这中年妇人叫李娃,不由眼泪涌出,以手帕揩拭。

梁红玉又一一介绍那几个小孩:个子最高的是岳雷,年方十五,并不像其兄岳云那般英武逼人,长得白白净净,颇有几分书生秀气,他出生后因遇上金兵南侵,兵荒马乱之际与父母失散,直至数年前才寻回;另一个叫岳霖,年长岳银瓶一岁;那只有六七岁的小孩是岳震。岳飞尚有一子岳霆,年仅三岁,一女岳安瓶,均不在这儿。

李娃是岳飞的第二任妻子,与岳飞在战乱中相识,岳飞的第一任妻子叫刘氏,岳飞十六岁时与刘氏成婚,生岳云和岳雷。岳飞从军抗金后,让刘氏照顾家人,她却两度嫁人,最后嫁与韩世忠军中一押队,数年前韩世忠让岳飞来取刘氏,岳飞只差人送钱五百贯而已。岳霖、岳震、岳银瓶、岳霆等则是李娃所生,岳飞与李娃感情甚睦,从不纳妾。岳飞以先帝在漠北受苦教育妻儿,不许妻儿穿绫罗绸锻,家中粗衣糙食,也没雇有下人,一切均是极简仆,里里外外由李娃操持打理。

赵信暗暗感叹,心想那刘氏真是水性杨花,风流成性,丢弃了这样好的丈夫和一对儿子,岳云十二岁即从张宪军,随父亲征战四方,身先士卒,屡建奇功。不知那刘氏现下是生是死,若尚在世上,又作何感想?

梁红玉又道:“岳元帅已然绝食好些天了,朝廷派人来找岳夫人,希望她去照顾岳元帅,岳夫人便和岳雷等四兄妹从庐山赶来了。但朝廷并不让李夫人她们进京城去,只让在这葛岭村住下。岳夫人因要照顾众儿女没法去照顾岳元帅,打算让岳雷去照顾。而群雄听得讯息后也赶来京城,我遂让他们一起来到了这葛岭村。”

赵信道:“韩伯母想得甚是周全。”

剑通道长向岳雷看去,道:“小兄弟,你去照顾好你的父亲,我们会想法子救出他们来的。若狱中有什么事,你便紧急通知我们。”岳雷点了点头,伏地拜谢群雄,然后挎了细软行囊,上马独自往临安而去。

群雄遂到堂屋中商议对策,梁红玉道:“听说朝廷又要和女真人议和,不过女真人暗示秦桧,要害死岳元帅后方肯议和。”群雄又惊又怒:“难道他们真的要害死岳元帅?岳元帅到底犯了什么罪?”梁红玉道:“我家浑人曾去责问秦桧,秦桧说是犯了‘莫须有’之罪。”

昆仑子怒道:“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亏这狗贼能想得出来。”众人愤愤不平,破口大骂:“打不过议和,打得过也议和,难道他们真的当惯了奴才?”

青尘子道:“咱们在这儿骂那秦桧和万俟卨两恶贼,于他们毫发未损,为今之计,要不我们到秦桧的丞相府去,将他打一顿或是杀了他?”

梁红玉道:“如今他府上防范严密,我们要进他府上去,只怕也甚不易,且此事闹腾起来,官兵来围剿,大家也不能全身而退。”

杨幺道:“不错,依杨某看,现下岳二公子已进狱中去服侍岳元帅了,我们不妨暂先等等,看岳二公子回来后如何说再作定夺。”众人觉得是理,遂决定暂搁救援,静候消息。梁红玉又回京城去继续打探情况,赵信和各人在村中住下。

当晚,岳银瓶推开赵信的房门,走了进来,问道:“赵大哥,你找到赵大嫂了吗?”赵信摇了摇头,见她脸上的悲色已少了许多,略略心慰:“她毕竟是个孩子,悲喜来得快去得也快。”

岳银瓶又道:“赵大哥,你的眼睛如何好了?”赵信将失落崖湖和玉皇顶上折天罡、李清风等人现身相斗诸事说了,岳银瓶听得阵阵惊奇,惋惜道:“可惜这些江湖奇事我都没有见到,当日你让我去找人来救你,我遇到了范姐姐,便叫她去救你了,后来再没找到什么人,待我回到你和张姑娘等人相斗的地方时,已不见了你们,后来我只得回去寻我娘了。”

赵信点点头,道:“若不是你找来范姑娘,我可能就出不了崖啦,谢谢你了。”岳银瓶脸上一喜,道:“是吗?看来我也不是一无是处啦。”露出了两个浅浅的小酒窝。

赵信初时和她在一起寻白狐女时双眼瞎盲,并没见过她容貌,至今日才得见,觉她清丽可爱,也是甚美,像一朵含苞待放的荷花。忽见她腰间系着许多瓶子,心头一震,想起曾答应过她的一件事。

岳银瓶道:“赵大哥,你看我的瓶子多是不是觉得我的愿望不能实现?”赵信道:“不,岳姑娘的愿望一定能实现的。”岳银瓶道:“嗯,我曾说过有两个大愿望,一个是让我爹收复大宋江山,迎回你亲人,这个愿望差一点实现了,另一个愿望是想你和赵大嫂早日团聚,这两个愿望虽然还不能实现,但一定能实现的。”略一顿,又道,“其实我的瓶子多并不一定是我的愿望实现不了,是我的愿望太多了而已。不过,现下我又有一个大愿望了。”赵信道:“什么大愿望?”随之暗自失笑,这小孩儿的愿望千奇百怪,匪夷所思,我怎地向她打听起小孩儿的玩意来了?

岳银瓶道:“就是想我爹和哥哥岳云、张将军能早日平安无恙出狱,我能见到他们。”赵信一震,道:“岳伯伯一定不会有事的。”心想这小孩子小小年纪,却心地善良,深明大义,但愿她一生平安康乐才好,我无论如何需得将岳伯伯救出来,让他们一家人喜乐团聚。

二人又说了一会话,岳银瓶才道:“我娘可能要找我了,赵大哥,我先回房去了。”

赵信道:“好。”将她送出门外,瞧着她进了数十丈开外的大屋去才放心,然后转身掩上房门,离屋而去。

次日,群雄来找赵信,发现已不见,岳银瓶情急之下,忙离开葛岭村去寻找。

这一日寻到了一座佛寺外,岳银瓶便走进去礼佛祷告:“佛爷爷,我有许久已不到寺庙里祷告了,不过我一向对佛爷爷是极心诚的,希望佛爷爷灵灵圣圣,保佑我诸事得成。若你当真保佑我愿望得成了,我一定为你重塑金身,永远不忘你的大恩大德。”

正要出殿,忽数人从殿顶上跳下,高矮肥瘦、释道儒俗皆有,将她围成一圈,吓了一跳。一高高瘦瘦披散着头发的头陀走上前,笑问道:“小姑娘可是岳五小姐?”

岳银瓶道:“是呀,大叔是谁?”那头陀从衣襟内摸出一只洁白晶莹的瓷瓶,笑吟吟的道:“姑娘且莫管我是谁,这只瓷瓶万望姑娘要收下。”岳银瓶大喜:“我正要寻瓶子呢,谢谢大叔啦。”待要伸手去接,旁边一人叫道:“且慢,这只瓷瓶姑娘万不能收。”此人面形怪异,如烙饼一般,身形臃肿。

岳银瓶微一诧,道:“为什么?”那人道:“这瓷瓶上有毒,他的手很脏。”岳银瓶忙缩回了手。那头陀急了,脸一沉,道:“扁面金,别胡说八道,我这瓶上如何有毒,手如何脏了?”扁面金道:“就算你的瓶上没毒手也不脏,但岳五小姐也不能收下你这个小瓶子的。”那头陀道:“为什么?”

那扁面金像耍戏法般从衣衫里抽出了一大瓷瓶,足有尺余高,瓶身上饰着黄花、绿叶、白地,甚是美观,原来他并不是肥胖,而是衣衫内藏了这大瓶之故。

扁面金向那头陀瞟了一眼,道:“岳五小姐不是要装一个更大的愿望么?大愿望自然要大瓶子了,而论瓶子之大,在座诸位还有谁有比这瓶子更大的?是以岳五小姐应该收我这只最大的瓶子。”

那头陀果然耷拉着脸不哼声了,余人也一下沉静下来,脸上均有失望之色。

岳银瓶脸一红,道:“你们怎么知道我要瓶子?”

那扁面金洋洋得意的道:“岳五小姐心地慈善,谁不知道你要瓶子?还是我扁面金想法高明,请岳五小姐收下这大瓷瓶罢。”

岳银瓶觉他说的也有道理,正要接瓶,忽一人道:“且慢,岳五小姐,那瓷瓶虽大,却是辽人的东西,咱们宋人岂能舍本朝瓷器而使别人的东西?只怕岳五小姐把大愿望装下去,应验也应验在辽人的身上,而非岳小姐身上了,是以这瓶是万万不能收的。”岳银瓶一惊,觉他说的又很有道理。

扁面金不满道:“我这大瓷瓶如何是辽货了?”那人道:“你看这瓶身上印着黄花,绿叶,白地不是?这正是辽人烧制的三彩瓷器了。”那扁面金不识瓷器,顿时哑口无言。

那人手掌一翻,手心处已多了一瓷瓶,道:“这是河北定窑烧制的白瓷,瓷器色泽晶莹洁白,造型工巧,还饰有‘小儿戏莲图’,五小姐不择瓷瓶则已,择当以此为首选。”

他此言一出,又一人站了出来,道:“岳五小姐且莫听他胡言,他这白瓷瓶是河北定窑烧制的不错,但怎能及得上我这河南钧窑青瓷?五小姐你看它釉色青中带红,宛如雨天晚霞,故得了一美名曰‘海棠红’,且不管它造型如何,单听这一名字,便知是瓷中极品了。”

他话声刚落,一人哈哈笑道:“‘海棠红’这名字很好听么?哈哈,听名字就可定为瓷中极品?钧窑又怎能和汝窑相比?你这‘海棠红’颜色虽好,名字却媚俗至极,且岳姑娘并不喜欢红色之物,而是喜欢青色之物,是以岳姑娘定是喜欢我这‘雨后青’极品了。”

那“海棠红”道:“如何见得?”“雨后青”道:“你不见岳姑娘腰间的一条丝巾手帕的边儿是青色的么?说明岳姑娘甚是喜欢青色。”说罢又大笑不已。众人万料不到他推定岳五小姐喜欢青色的缘由原来是发现岳银瓶的一条手帕的边儿和他的“雨后青”颜色相似,相顾愕然,险些要跌掉下巴。

一人回过神道:“老兄忒也吹得过头了些,岳五小姐全身衣衫几乎洁白,只有一条手帕的边儿是青色,怎么说岳五小姐也是喜欢白色而非青色。”此人体态肥胖,手中执着一把羽扇,作一士人打扮,形样甚是滑稽可笑。众人连连点头,道:“是啊,是啊。”

那人继续道:“且是否是瓷中珍品,不是自己吹出来的,你看我这断纹瓷,是从蔡京家中盗来的,若它不是弥足珍贵,蔡京又怎会收藏于家中?”

岳银瓶道:“这是浙江哥窑的瓷器,果然别致非凡。”那人闻言,登时眉飞色舞,道:“是啊,是啊,五小姐慧眼识宝,看来这瓷瓶非五小姐莫属了,这就叫宝剑佩英雄,美瓷饰佳人。”

扁面金“呸”的一声,道:“五小姐是说你的瓷器别致非凡,并非就要了你的瓷瓶,若说到天下瓷器之最,当还推景德镇之瓷。你们可知景德镇的由来么?”众人一下被他问住了,尽皆哑然。

扁面金见众人不知,这才摇头晃脑的道:“景德之镇,原名昌南镇也,因其瓷器兴起于我朝真宗景德年间,故命景德镇。你们以为我只有一只瓷瓶么?”衣袖一抖,竟又多了一个瓶子,众人纷纷大呼上当,道:“扁面金,大家说好每人找一个瓷瓶来的,你怎能多找一个?”

扁面金甚是得意,道:“嘿嘿,这叫做兵不厌诈,有备无患,我扁面金做事一向高人一筹。”众人差点被他气昏,恼怒之余往他手中看去,见釉色青中有白,白中带青,质地细腻,色泽莹润,果然大异众瓷,这才作声不得。

扁面金又道:“这便是景德镇青白瓷也,青白青白,便是说岳五小姐始终清清白白了。”说至最后,竟喊起了口号来一般。

数人一齐“呸”的起哄,道:“你说五小姐始终清清白白,岂不是说五小姐要被人诬陷?这等不吉利之物,要之何用?”扁面金大吃一惊,想不到自己得意忘形之下言多有失,追悔莫及,一张脸愁丧得如苦瓜相似。

那头陀和“海棠红”、“雨后青”等人又围着岳银瓶争说不休,纷纷想岳银瓶要自己的瓶子。岳银瓶道:“众位大叔别争了,我且问大家两个问题,谁答上了,我便收下谁的瓶子。”众人立马安静下来。岳银瓶问道:“你们是谁?为什么送这些瓷瓶给我?”

众人一时面面相觑,似有难言之隐,那瘦头陀道:“我们是赵少侠的好兄弟……”岳银瓶一喜,抢道:“你们是说太子么?”众人点了点头。

岳银瓶道:“赵大哥在哪儿?你们快带我去见他。”扁面金道:“我们也不知赵大侠在哪儿。不瞒五小姐说,其实我们是清风尸派的‘六乘云轿’,当日在樊城外岘山脚下,赵大侠不顾前嫌救了我们,我们均深感恩德。前些天他遇着我们,让我们找两个瓷瓶送给岳五小姐,我们六人便争抢着来了。”

岳银瓶这才明白原委,喜道:“这真是谢谢你们啦,定窑哥窑、钧窑、汝窑和汴京的官窑合称天下五大名窑,依我看,外加景德镇瓷窑和辽国三彩瓷窑,天下应有七大名窑才对。你们送来的瓶子都很好,我也难分优劣高下。”

众人不住点头,连声道:“不错,不错,这七大名窑所烧制的瓷器确是难分高下,只有各人爱好不同而已。既然难分高下,五小姐不如一齐收下罢。”

岳银瓶道:“众位大叔如此拳拳盛意,那我便不推却了。”众人登时大喜,纷纷将瓶子放到了岳银瓶跟前,大笑着去了。岳银瓶将瓶子抱了个满怀,小心翼翼出离寺而去。

赵信去通知了“六乘云轿”后,又快马急驰赶回了葛岭村中,不多时,梁红玉也赶至,众人看她神色有异,心里一沉,纷纷围上去,问道:“韩夫人可有甚消息么?”

梁红玉道:“秦桧夫妇欲置岳元帅于死地,只怕便要下手了。”众人“啊”的一声,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梁红玉道:“万俟卨等逼供不成,为了坐实冤狱,又为岳元帅罗织搜剔了‘指斥乘舆’、‘坐观胜负’等数条罪名,欲将岳元帅一举定为死罪,大理寺丞李若朴、何彦猷以岳元帅无罪,与万俟卨竭力抗争,均遭罢官处分。布衣刘允升上书为岳元帅申冤,被下大理寺处死。现今万俟卨已将岳元帅的罪状递到皇上面前,只怕岳元帅凶多吉少了……”

众人只听得惊怒连连,杨幺道:“朝廷若不想定岳元帅死罪,是不会这般降罪朝臣和杀害刘允升的,既然下了如此手段,确是要置岳元帅于死地了。”

梁红玉点了点头,道:“信儿,你不是让我和你韩伯伯看过什么偈语吗?你再拿出来让大家看看。”赵信想起此事,忙从怀里又将偈语掏出,交给杨幺等人。

杨幺看了,脸色一变,道:“‘岁底不足’,不是说快要过年时么?‘提防天哭’,天哭便是下雨了。道悦禅师说岁底过年前谨防天下雨,若是下雨了,岳元帅便不妙了。”

众人闻言,忙抬头望天,只见彤云密布,寒气侵人,虽然未下雨,但已是愁煞人。梁红玉道:“明天便是小年夜,莫非这是生事之时了?”各人心头如压了一块铅石,沉重之极。

杨幺继续道:“‘奉下两点,将人荼毒’,奉下两点,正是‘秦’字。”

众人霎时惊震住了:“不错,这两句是说秦桧这奸贼要害岳元帅!”一时群情激愤。

梁红玉道:“‘老柑腾挪,缠人奈何?’却又是何意?”各人苦想一阵,不知其意,最后两句‘切些把舵,留意风波’则人人自明,那是提醒岳元帅要小心了。

众人看罢偈语,均忧愤不已,赶忙商讨营救之策,然商讨了许久仍想不到一救岳飞的法子。天通道长叹道:“朝中忠义正直的大臣上言后被贬嫡,普通百民上言则被杀头,我们还能有什么法子?”人人一筹莫展,瞧向了赵信。

赵信也是毫无头绪,转身回了屋去想静心凝思计策。不一会,梁红玉和杨幺、剑通道长、忠烈师太、青尘子、昆仑子等人敲门走了进来。

赵信道:“莫非韩伯母和众位英雄想到了救岳伯伯的法子?”梁红玉道:“信儿,韩伯母有些话不知当讲不当讲。”赵信道:“韩伯母但说无妨。”梁红玉道:“既然信儿这般说,那我就直说了。不知信儿发觉了没有,其实皇上并无收复中原之心,他像是早把你父皇母后等人及当年的靖康之耻忘却了。”

赵信全身一震,这些也正是他自班师后所担心的,但每每产生此念头时,他总是强加掩饰不肯承认,还暗中安慰道:“不会的,定然不会的,九皇叔不是那种人。”现下连群雄都看出来了,他想再欺骗自己也不可得了,忖道:“难道九皇叔他真的不想收复中原?那他当初在我面前数度痛哭流涕,自责没能收回中原又是为了什么?”

梁红玉又道:“遍视抗金诸将,唯你岳伯伯最是用兵如神,令金兵闻风丧胆,且岳元帅忠义之名满播天下,大宋黎民百姓俱对他顶礼膜拜,若岳元帅被害,只怕江北之地不复再为宋有,而江北的百姓也不复为宋民了。”

赵信叹了一口气,道:“这一切信儿都知晓。”梁红玉道:“是以我们想到了一个法儿在此,不过法无好法,信儿只怕多半不会答应。”赵信心下一紧,向众人看了一眼,道:“韩伯母直说出来罢。”

梁红玉道:“这法子是大家想到的。”随之说出了两个字:“劫狱。”

赵信猛地一惊:“劫狱?”抢劫法场牢狱历来是每朝每代严加查办严厉打击之事,被视作大逆不道之举,抓到后无不身首异处,甚至满门抄斩诛灭九族,自己身为大宋太子,岂可让群雄做此大逆不道国法不容之事?更不可带头而为之,且群雄大举杀向大理寺狱,只怕朝廷和中原武林又要大动干戈,此后大宋再无宁日了。

梁红玉见他并不言语,已猜到了他并不应允,道:“其实我等也深知劫狱的后果,当年群雄为了抢《龙蛇诀》,就曾在燕山府西大校场劫了一次法场,弄得武林和朝廷敌对了十余年,这次劫狱和当年劫法场无异,朝廷定更加视中原武林如贼寇。太子是大宋王孙,只怕也不能容忍这种大逆之事,是以我们来征询一下太子的想法,大家也是不得已而出此下策。”

赵信道:“韩伯母、杨湖主、各位道长和师太,你们且让我想一下。”

昆仑子道:“太子若是觉得不便去,就不要去了,让我们这些武林中人出马得了,大不了朝廷日后再一次征剿我们,不过我们再也不与官兵作对了,他们来征剿时,我们逃跑得了。”赵信道:“谢谢昆仑前辈了。”梁红玉道:“那信儿好好想一下罢。”众人走了出去,将房门掩上。

赵信走到窗前,静默凝思:“岳伯伯是一定要救的,但我若让众人这般杀向京城,岂不成了赵氏的罪人?列祖列宗泉下有知,也不会饶恕我的。且如果岳伯伯的兵马得知群雄去劫狱,也来救岳伯伯的,那到时就坐实了岳伯伯反叛的罪名,岳家军要是由此反我大宋,天下必定再一次大乱,生灵荼炭,女真人若趁机而入,我大宋真的是亡国了……”

他想到这儿,倒抽了一口凉气,不敢再往下想去,抬头望了望窗外,窗外寒风不时掠过,几片落叶瑟瑟作响,夜色已甚浓。赵信心中一动:“既然要救岳伯伯,又不能让众人前去劫狱,我便偷偷前往相救罢,若能将岳伯伯救出,又避免了大宋无数军马死伤,纵然让我受祖宗怪罪,后世唾骂,也由得了。”

想到此,遂轻轻推开房门飘身过庭,展开“归去来兮”轻功,往京城方向赶去。山村中一派清幽宁静,他衣襟带风,偶尔还听到几下桂叶梧桐叶随风飘落青石阶的响声。

赵信赶到了临安城外,轻轻一跃入了城中,决定先到皇宫里打探一下消息再去救岳飞,遂向皇宫中潜去。

宫里殿庑楼台烛火红彤彤的,殿前堂后均添了大队宫卫把守,四周一片森严静穆。

赵信提气往皇宫翘檐碧瓦深处滑去,来到了赵构的寝宫德寿宫前,听得殿里一人道:“儿臣拜见父皇。”却是赵玮的声音。赵信一诧:“好久没见到皇弟了,他怎么称九皇叔为父皇了?难道九皇叔已收皇弟为义子?”

继而听得赵构的声音道:“你这么晚了找我干什么?”赵玮一声微响,似是跪在了地上,道:“儿臣欲请父皇饶过岳元帅。”

赵构一震,半晌才道:“此事关系重大,岳飞是不能轻易放出来的。”赵玮道:“儿臣虽不知其中情由如何,但岳元帅忠孝仁义无罪入狱,只怕天下人会对父皇有异议的。”殿里一时无语。

忽一声音道:“郡王难道当真不知么?”赵信暗吃一惊:“秦桧?夜深了,他还在九皇叔的寝宫里干什么?”赵玮也怔道:“秦丞相如何在这儿?赵玮不知什么?”秦桧道:“不知外间传言岳飞将拥赵信为帝么?”此言一出,不但赵玮惊震之甚,赵信也吃惊不已:“岳伯伯要拥我为帝,这话从何说起?”

赵玮忙辩道:“父皇,此事一定是谣传,孩儿深知岳元帅和太子皇兄为人,他们断不会造反的。”

秦桧冷笑两声,道:“郡王殿下阅历既浅,心地又善良,如何能看清他人的狼子野心?你道人人如你一般善良胸无城府么?你以善待人,只怕别人未必以善待你,到时落于人手,死了也不知如何被害的。”

赵玮对赵构道:“父皇,此事有何证据吗?”赵构沉默不语。赵玮道:“并无实据,父皇如何能听信他人?且岳元帅功在江山社稷,若让天下百姓知晓,岂不说朝廷不明?孩儿愿以性命担保岳元帅对朝廷绝无二心,决不会拥太子皇兄为帝的,恳请父皇明察,放了岳元帅,让岳元帅重率三军,再破金贼。以岳元帅之神妙用兵,不出数月,定能直捣黄龙,迎回爷爷奶奶等人了。”

赵信闻听此言,心潮起伏,对赵玮感激不已,暗道:“九皇叔不顾念骨血亲情,难得皇弟却为人坦直,极有手足之义。”

秦桧又冷笑道:“郡王殿下当真好不明事理,你的太上皇爷爷和皇伯父迎回来了,你的父皇该放哪儿去?”

此言一出,赵玮和赵信均是如雷震耳,一下惊呆了,才知要害岳伯伯的人是谁,赵信心下沥血:“原来要害死岳伯伯的不是秦桧,而是九皇叔。他无心北伐,无心迎回上皇爷爷和我父皇母后,无心洗雪当年之耻,无心收复沦落的大片河山……他担心的是他的皇位得失,生怕岳伯伯大败金人后,金人将上皇爷爷和我父皇放还,夺了他的帝位,所以他召回了岳伯伯、韩伯伯及一干北伐将士……”本欲向赵构恳请释放岳飞的,闻了此言,已然如坠冰窟,心凉透顶。

赵玮也被震住了,道:“父皇,难道这是真的么?”

赵构心潮起伏,神色闪烁,过了片刻才郁然道:“其实父皇也不想这样做,但如果你上皇爷爷、皇伯父等人回来了,我又该如何?所以你不要怪父皇,父皇一直视你如同己出,否则,也不会将这些对你和盘托出了。”

赵玮脑中一片大乱,他耿直仗义,痛恨金贼,曾多次在朝堂上进言,并奔走于各路抗金兵马中,动情劝勉他们杀敌复国,迎回圣驾,此时方知是入人股掌遭人戏耍罢了。

赵信在窗外听得赵构说话,当真字字句句如重锤般砸在心头,砸得他全身颤栗,浑浑噩噩:“韩伯母说的不错,其实这一切都是九皇叔之意,十二道金牌是皇上才能发出的,秦桧有什么权力能发出?而朱仙镇大捷后,朝廷不但不奖励岳伯伯等人,还立时将他们下狱,秦桧是当朝宰相,但若不得皇上应允,他又怎能将岳伯伯下狱?”想到这儿,不愿再多耽搁一刻,径飘身出了宫去。

而这日在大理寺狱,岳飞又刚受过酷刑,被押回了铁囚中。他刚要包扎一下鲜血淋漓的伤口,牢门“吱呀”一声,一狱卒手中提着一竹篮子走了进来。

岳飞强忍疼痛,道:“小儿哥,此时并非送饭之时,你怎么送东西来了?”这狱卒叫隗顺,将铁囚打开,叹了一声,道:“朝廷不许岳二公子侍候元帅了,元帅昨夜被押过堂至今滴水未进,便是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了啊,小人特备了些药酒和饭菜来看一下元帅。”将几碟小菜从篮子中取出放在地上,盘腿坐下。

岳飞道:“有劳小儿哥了。”隗顺道:“岳元帅还对我说这些干什么?像元帅这等精忠报国、功盖环寰的,却被奸臣诬告陷害,而我等碌碌无用之辈,反能保全得蚁命,真是没有天理了。”

岳飞微微一笑,道:“生命无贵贱,小儿哥如何说这等话来?啊,是了,不知云儿和张将军如何了?”

隗顺道:“他们受了酷刑,已昏死过去了,哎,也不知他们如何受得过这种种大刑。小人在牢里也干过半辈子了,从没一人如元帅和张将军、岳小官人这般坚强的,他们大多挺了几回就挺不过去屈打成招了,能如岳元帅三人这般自此不招,像铁板一样扛得过种种大刑的,小人是第一次遇到。”随之低骂,“那个万俟卨用刑之毒,估计当世无人能及他了,难道他上辈子是十八层地狱里专门用刑的小鬼么?”

岳飞又是心痛担忧,又是欣慰,道:“他们不肯威迫就范固然是好,但我也担心他们受不起刑,会打杀起来,做出对朝廷大逆不道的事。”

隗顺大叹一声:“岳元帅被奸人害成这般了还心怀朝廷,担心部属造反,忠义之心真是千古未有,小人佩服之至,只可惜上天并不开眼怜见。”叹罢,又连连摇头,然后将两只杯子斟满了酒,“来,若元帅不弃,小人且敬元帅一杯了。”将一只酒杯递给了岳飞,二人仰起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隗顺道:“今天是腊月二十八啦,明日一过又是一年了。这些天来阴沉沉的,今儿一大早更是下起了雨,让人见了便害怕,哎。”

岳飞脸色一变,道:“小儿哥说外面下起了雨?”隗顺点了点头,道:“是啊,这天阴了好些时日了,今儿才下雨。”

岳飞一下想起那八句偈语,瞬时也明了:“‘岁底不足,谨防天哭’,现今是腊月二十八,不正是岁底不足么?而天下起了雨,不是天哭了?‘奉下两点,将人荼毒’,正是一‘秦’字!现下正是秦桧要害我……小儿哥,要我写供状的纸和笔还在么?”

隗顺道:“在。”岳飞道:“麻烦小儿哥去给我拿来如何?”隗顺一怔:“难道岳元帅要写供状?他怕那种种大刑了?”去拿了纸和笔墨来。

岳飞拿笔在手,在纸上看了一会,然后挥毫写了“天日昭昭,天日昭昭”八字,隗顺愣住了,岳飞道:“小儿哥,麻烦你日后将我这供状呈上去。”隗顺不知是何意,正要询问,外面一阵大乱,有人大声叫道:“不好了,走水啦,走水啦。”跟着人马喧杂,提水、灭火声响成一片。

牢门不远处一狱头纳闷道:“刚才尚下过雨,怎么好端端的四周冒起这许多火头?”猛地想到了什么,叫道:“不好,只怕是有反贼来救岳飞。你们几人快去报告秦丞相,余下之人随我紧紧守住牢门,以免岳飞被……”不待他说完,一阵乒乒乓乓刀枪剑戟相击之声骤然而至,跟着“啊啊”惨呼之声四起,大队人马攻了进来。

岳飞大吃一惊:“难道是牛皋等人来闹事?”忙让隗顺收卷供状出了牢去。那狱头又大声叫道:“你们守在岳飞铁笼四周,若见他要逃走,便乱枪刺死。”十余狱吏应声奔入,以刀枪对着岳飞的笼柱间。

不多时,外面之人杀入,并非牛皋等人,而是中原各派武林群雄,原来各人知赵信并不肯劫狱,是以也不告诉他,趁他不在葛岭村时便点齐人马奔赴临安而来。杨幺和剑通道长、忠烈师太、天通天和等人从大理寺狱正门攻入,柯思野领丐帮弟子等守住余杭门,以免官兵关死城门,将群雄困在城内。另有昆仑子和六合门、八卦门等一些群雄化作了百姓在路上接应。

杨幺等人攻入大理寺狱,无人能挡,十余名官兵豁刺刺一声响,被击飞倒撞进了大牢里。众人一眼瞧见了岳飞,抢到了岳飞牢旁。

岳飞诧道:“众位英雄这是为何?”杨幺道:“岳元帅,朝廷要置你于死地,我们没有法子救你,逼不得已,只能出此下策劫狱了。”当下要将铁柱掰开,但铁柱粗如手臂,纹丝不动。

岳飞惊道:“此事万万不可,若让朝廷知晓,必会连累大家。”

青尘子道:“我们既然来救岳元帅,自是想到了后果,大家都豁出了性命去,纵然死也不怕了。”岳飞感激道:“岳某不过为国略尽薄力,如何受得起众位英雄这般大德相待?岳某一死不足惜,连累了众位英雄,岳某于心何安?请众位快快离去罢,不用救岳某了。”

青尘子道:“我们闯进来,朝廷也已知晓了,不连累也连累啦。”

此时牢内乱成一片,双方仍在打斗不休,岳飞既惊且急,道:“请恕岳某愚钝了,若无皇上的圣旨,岳某是决不会离开大理寺狱一步的。”群雄料不到岳飞宁愿死也不肯出狱,一怔。

正无以为计,昆仑子抢至,道:“岳元帅救着了么?大队禁军已杀过来,我们守不住了。”群雄能一下占领大理寺狱,全仗攻了对方一个措手不及,若待京中数十万禁卫军赶至增援,群雄纵然再多十倍人马,也要变成齑粉了。

众人又向岳飞瞧去,岳飞仍是宁死也不肯出狱,群雄束手无策,只得让忠烈师太和昆仑子又先出去抵挡一阵禁卫军。

禁卫军一队队的开过来,将大街围得水泄不通,忠烈师太、昆仑子等人领着各派弟子奋力撕杀,人人身上均受了伤,然禁卫军不似有尽,仍源源涌至,马蹄和脚步声震天价响。群雄又想起当年的西校场之围,倒抽一口凉气:当年是为张觉,现下是为岳飞,二人一般是被囚笼中,群雄一般是遭重兵包围,这一切何其相似!

一念未毕,群雄十余人已负伤倒地,眼看群雄真的又要落入禁卫军重围,比当年犹要凶险,忽然一人头戴面具,肩后背着一把用黑布包裹的兵刃,在众禁卫军头顶足尖点点掠过,疾踢诸人的肩井穴或大椎穴,所中之人纷纷摔下马,无法举起手中兵器。

他一路疾奔,踢倒了两百余人,径向大理寺狱冲去。这时狱里杨幺等人也和官兵斗开了,官兵不住涌入,众人一时虽不落下风,但要救岳飞却是愈加难了。

那面具人晃身抢进,手抓掌击,中者纷纷昏倒,杨幺等人见了那面具人这等武功,尽皆欢喜,将狱里的官兵尽数击倒后,抢到那面具人身边,道:“可是太子?”那面具人将面具摘下,果然是赵信,众人大喜:“太子也来救岳元帅么?”赵信向群雄行了一礼,道:“赵信来迟一步了。”他生怕被朝廷兵将认出,是以以面具饰面,龙蛇剑也用黑布包了起来。

杨幺道:“不迟,不迟,太子现下赶来正是时候,岳元帅并不肯出狱,你快去劝劝他。”各人到了岳飞牢室前。

岳飞见了赵信,又喜又忧。赵信道:“岳伯伯,中原群雄来救你了。”岳飞道:“信儿你快和众位英雄离开此处。”赵信道:“岳伯伯,我们既然来了,便要救护你出去。”岳飞道:“信儿你好糊涂,岳伯伯一心为国为民,自有天地神明作鉴,若岳伯伯逃出狱去,必被奸贼诬为畏罪潜逃,到时岳伯伯无罪也变成有罪了,一生忠名岂不败坏了吗?”

赵信摇头道:“不对,不对,留得性命下来,日后方可洗脱冤屈,否则不明不白的遭奸臣害死,奸臣杜撰史实,后世谁识得你冤屈?”他听得秦桧和赵玮、赵构三人的对话后,知岳飞留在狱中万无生理,是以已急于将岳飞救出,顾不得其他。

青尘子挥剑将锁住牢门的铁链剥断,赵信等人进了牢内。但岳飞仍是不肯出牢。赵信道:“岳伯伯,信儿得罪了。”突然举起手,一掌向岳飞天灵盖拍去。

岳飞急忙举手招架,但赵信这一下出手极快,只听“波”的声响,岳飞已头顶中掌,双眼紧闭,往后倒去。

杨幺和剑通道长等人对赵信佩服不已,若不是武功远在对方之上,又如何能在一个大高手天灵盖处将之击昏而不死?忙将岳飞托住。

青尘子又挥剑砍削岳飞的手镣脚链,无法砍断,才知这两根粗如碗口的铁链是朝廷为防有人来救岳飞特意用精钢打造的,寻常兵器难以伤得它分毫。

赵信听得外面蹄声大作,官兵不住驰来,形势更加急了,道:“我来试试。”将背后包裹的龙蛇剑拔出。内力到处,只听当地一声大响,火星四溅,铁链登即被砍断,众人齐声惊喜欢呼:“太子真是神剑神力。”随之到另一囚室中救出岳云和张宪。二人受刑兀自昏死未醒,青尘子背起岳云,天通天和背起张宪和岳飞,众人合力往狱外冲去。

这时,寺外四处有人大喊道:“丞相和张元帅有令,不能让岳飞等人逃了。”众人一惊,知大队官兵已赶到,将大理寺狱围得水泄不通,守在外面的群雄抵不住官兵,被一步步的杀退入寺狱门口。赵信重又将面具带上,和杨幺、剑通等人在前开路,官兵虽然势大,但也难以挡得这些武林中顶儿尖的高手。

赵信等人紧紧护着岳飞等三人往钱塘门杀去,躲进了巷子里,官兵大队人马无法冲进来,赵信等人便去得快了,沿路击退了几小股官兵后,来至钱塘门处。禁军初时见群雄争夺余杭门,只道群雄要从余杭门逃走,是以派重兵攻余杭门,钱塘门却防守不足,赵信等人一阵冲杀后,即打开了城门,突出了城去。

岳飞、岳云和张宪兀自在天通天和等人的背上未醒。众人赶到城外里许才停下,回头不见群雄跟上,京城方向反而火光直冲霄汉,顿时大是担心:“看来其他各派群雄被围住了,并没得突出来。”

赵信道:“我们快去救他们。”杨幺和剑通等人点了点头,遂留天通道长守护岳飞等三人,余人又匆匆往回赶向京城去。

冲进城后,却见群雄已被官兵分作数块围困在城北和城西一带,正苦苦而战,城门被官兵重重守住,群雄冲了数次皆不可得,不少人身上还带着箭羽,地上死伤了百余人。

杨幺道:“我们将被围困的群雄救在一起,再往钱塘门这边突围出城。”众人点头称善,杨幺去救丐帮,剑通道长去救六合和八卦门,青尘子去助忠烈师太的西天派,赵信和天和道长则将一些各自散斗的江湖人士聚合在一块,并将一些武功高强的侍卫统领制服。斗一阵后,各处的群雄慢慢杀拢聚作了一处,然后向钱塘门移去。

忽然蹄声隆隆,又大队兵马驰至,群雄不由变色:“听这响声,只怕不下万余兵马。”果然不多时,只见盔甲耀目,缨枪并举,四周街巷拥满了朝廷大军。人群中一将缓缓驰出,乃是张俊。群雄一诧:“张俊不是升为枢密使,被夺兵权了么?怎地又能统领禁军?”想到岳飞被解职,更信这是朝廷的用计了。

张俊大声道:“你们这些乱贼竟敢来劫朝廷重犯岳飞,还不弃械投降?”

群雄自知若投降必凶多吉少,且越是迟延越被官兵包围,并不理会张俊,仍奋力外突。张俊把手一挥,四周数千名官兵搭箭上弦,密密麻麻的对着了群雄,赵信、杨幺和剑通道长、忠烈师太等人均倒抽了一口凉气:“这儿街巷狭窄,人群拥挤,除他们几人武功高强可拍落来箭外,余人多半要死伤惨重了。”

眼看张俊正要喝令放箭,忽城门楼上一人大叫道:“且慢。”众人转头看去,竟是岳飞!手中还提着一人。

群雄尽怔愣住了:“我们救他出去,他如何又回来了?”

岳飞手臂横举,提着一中年男子腰间,那人手足乱挥乱舞,无奈手短足短,碰不着岳飞,也挣不下来,样子甚是滑稽可笑,口中大叫道:“快住手,快停箭,我爹是秦丞相,若是伤了我,须得让你们好看……”

张俊认得此人名叫秦熺,秦桧无子,收侄秦熺为养子,待若己出,不知他如何落在了岳飞的手上,大吃一惊,深恐秦熺有甚不测,忙令手下众兵士放下弓箭。

岳飞将手中一块令牌举起,道:“张元帅,这是皇上赐给秦丞相的御牌,见牌如见皇上。”张俊慌忙下马拜伏在地,众兵士也忙跪倒在地。张俊心下嘀咕:“他从哪儿得了秦丞相的御牌来?”

原来赵信等人离开不久,岳飞即醒了过来,想起适才发生之事,又闻京中斗杀声隐隐,急忙要赶回城中。天通道长连忙劝阻,但哪里阻得住?岳飞遂奔了回来,天通道长看到岳云和张宪犹自未醒,生恐二人有失,并不敢去追岳飞,只盼赵信等人能再将岳飞救回。

岳飞从余杭门抢入城中,恰见秦熺也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带兵马来捉群雄,为显摆威风,还拿了赵构赐给其父的御牌挂在腰间。岳飞从斜刺里猱身抢上,制住了他,顺手夺了他腰间的御牌。众兵马惊呼要救时,岳飞已纵马挟着秦熺而去。赶到钱塘门时,恰逢张俊要放箭射杀群雄,忙携秦熺跃到了城头上。秦熺毫不会武功,只能哼哼哈哈任由岳飞提着。

岳飞又对张俊道:“请张元帅派出兵马去接我儿和张宪将军回来。”张俊一诧:“这岳飞当真这般傻,逃出去的儿子还让抓回来送死?”想到岳飞从不说谎,心中窃喜,当下让五百名官兵从钱塘门驰出了城去。

不多时,即闻城门外车马辘辘,驰出去的五百名官兵果然抓了岳云和张宪回来,只是不少人衣衫破裂,浑身是伤,天通道长被用一根绳索绑住,拉着而行,岳云和张宪则用马车载着。原来天通道长看见官兵后,不肯交出岳云和张宪,与之打斗起来,杀了数十人后寡不敌众遭擒,一并掳入了城来。

各人见岳云和张宪皮开肉绽,浑身无一处完肤,兀自未醒,不由低头垂泪,不忍再看。青尘子大声道:“岳元帅,你不要回来,我们死不足惜。”群雄齐声附和。

岳飞看了一眼岳云和张宪,对张俊道:“张元帅,我们父子二人和张将军愿留于此,请你放了众位英雄出城如何?”群雄满脸怔愕。

张俊暗道:“朝廷要的是岳飞等三人,若将他逼得急了,伤了秦熺,秦桧处我可难以交代。”当下道:“好,便依你所说,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命军士打开城门。

群雄一时面面相觑,谁也没动。忠烈师太道:“我们是为相救元帅而来,如今岂能由岳元帅救我们?”众人也忙道:“不错,若岳元帅留下来,只怕要受奸贼所害,我们岂能自顾离去?”“岳元帅,你便和我们一块杀出去罢。”张俊闻言,又欲让人将城门关上。

岳飞道:“岳某受母‘精忠报国’戒示,岂能有违?”转过身将上衣解下,露出背后刺字,城下数千双眼睛尽皆瞧见,无不如遭电击一般,不少百姓和群雄均凛然暗道:“岳元帅果真一腔忠义报国,可比日月!”

岳飞将衣衫整好,动情道:“请君怜我重肝胆,誓将血泪寄山河,众位相救之意,岳某感激不尽,但岳某不敢违逆她老人家的意思,若就此离去,岳某必成一不忠不孝之人。忠孝俱失,岳某有何面目见她老人家于地下?”说罢,潸然泪下。

群雄被他忠义所感,无不耸然动容,知无可再劝,遂叹了一声,道:“岳元帅请多保重。”缓缓出了城去。

官兵又将城门关闭,百余名官兵扛着五六根粗重铁镣冲向岳飞,又将他手脚铐住,并上了厚重的木枷,然后押下城头。

岳飞经过岳云和张宪的马车,看二人已醒转,悲道:“云儿,张将军,是我害了你们……”二人浑身疼痛得奄奄一息无法动弹,但仍断断续续的努力道:“不……孩儿生死都要和爹在一起……”“张宪此生跟着元帅,虽死何憾……”张俊一挥手,也命将岳云和张宪上了木枷和铁锁,三人重又被押入死牢中。

群雄垂头丧气,回到了葛岭村。岳雷、岳霖等几人早在门外等候,见群雄回至,忙迎上去问道:“众位叔叔伯伯,我爹、大哥和张叔叔呢?你们救出了没有?”众人无精打采,不知如何作答。

李娃看见众人神情,已知事情难成,登时眼泪潸然滚下。剑通道长将劫狱之事说了,李娃点点头,哽咽道:“我早料到岳爷他不会离开的……”

众人一阵悲郁,忠烈师太道:“哎,唯今之计,只能在家中静待元帅诸人消息了。”李娃虽心下忧急,也知群雄尽了力,渐渐收住了泪,又向众人行了一礼,然后和岳雷等人去张罗群雄的晚饭。群雄见她勤劳操持,对她充满敬意。

饭罢,各人挂怀岳飞安危,也无多大说话,天黑时各自回房了,人人想着岳飞生死,难以入眠,不知赵构要如何处置岳飞,决定天明再派人入城去打听情况。

但次日一大早,众人刚起床,忽闻远处的村子哭声震天,群雄一听不妙,忙向京城方向赶去,到得城外,只见四处已一片白幡高举,哀气戚戚,数千名百姓身披麻衣孝服,拜伏在城下号啕大哭,地上也满是纸花,城门则紧紧闭住,城头上另有重兵把守,不许百姓进出城。

群雄心底如遭了一记重锤,忙赶上前问众百姓何以悲号,众百姓道:“今早城中传出讯息,岳元帅昨夜已暴毙于风波亭中,而岳小官人和张宪将军则被监斩于市了……”说罢,又放声大哭。

赵信眼前一黑,扑通一声跌倒在地,人事不省。群雄也一下惊呆了:“岳元帅昨天尚好好地,如何会忽然暴毙?”有人失神跌坐在地,有人如众百姓一般放声大哭。

范铁芙和杨幺、剑通道长、忠烈师太抢到赵信身边对赵信施救,青尘子、姚必先等火暴脾气之人便要踢打开城门,冲进城去为岳飞报仇,剑通道长忙阻住。

过了许久,赵信才醒转,想起太行山中初遇岳飞,二人情若伯侄父子,此后北伐伟烈,而岳飞一死,北伐无望,半壁江山只怕就此陆沉,更加肝肠寸断,悲哭起来,范铁芙忙劝慰,到得午后,众人也不知如何浑浑噩噩回到了葛岭村中。

岳雷、岳霖等人也已得到了讯息,在放声大哭。群雄正要设法安慰李娃母子几人,忽然一少女驰马赶回,正是岳银瓶,马背上用麻袋装着六乘云轿送的瓷瓶,她不及放好,下了马后,跌跌撞撞抢进屋,哭叫道:“娘,娘,你快告诉我,爹和大哥、张将军他们如何了?”原来她已于路上闻得父亲被害,只是还不愿承认,是以急急忙忙赶回询问确认。

李娃悲痛欲绝,泪落如雨,道:“你爹他们被害了……”岳银瓶只哭喊得一声:“爹……”便昏厥了过去,怀里的小瓶子也散落一地。

李娃吓得手足无措,连声叫唤:“瓶儿,瓶儿……”忠烈师太急忙施救,不一会岳银瓶醒转,一把扑进母亲怀里,大哭道:“娘,这不是真的,爹和大哥、张叔叔他们并没有死……娘,你快告诉我,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爹和大哥、张叔叔并没有死……没有死……”犹自不肯相信父兄等人已然遇害。

李娃紧紧抱着她,却说不出话来,悲切难禁。群雄在一旁忍不住叹息落泪。

岳银瓶又道:“娘,爹爹一生忠义,为什么要被人害死?”李娃摇了摇头,不知如何回答,只不停悲泣。岳银瓶道:“娘,爹是被冤枉的,我要去为爹、大哥和张叔叔报仇……”说完,欲冲出屋去。众人看她平素娇弱可爱,惹人生怜,想不到竟有如此巾帼气概。

李娃忙一把将她拉住,垂泪道:“瓶儿,你怎么忘了你爹平时的教诲?他要你们兄妹时时谨记忠义之道,你怎能去坏了他的名声?”岳银瓶一愣,想起父亲平时确是如此谆谆教导,又不敢往前去了,回身扑进李娃的怀里,道:“那爹岂不是死得很冤很冤?且这冤无法得雪了?”

赵信一下跪在了李娃和岳银瓶跟前,道:“是我大宋朝廷害死了岳元帅,我大宋对不起岳元帅,对不起你们……”岳银瓶停止哭泣,转过身,将他挽起,道:“赵大哥,冤有头债有主,害死我爹的是皇上和秦桧,你不要自责。”她心伤异常,此时反倒安慰起赵信来。众人暗暗宽慰,想她毕竟是将门之女,识见过人。但她直呼凶手是赵构和秦桧,又暗暗为之担心。

忽外面马蹄声响,驰来了一队官兵。群雄一惊:“他们来干什么?难道朝廷连岳氏一门也不打算放过?”便要携兵器冲出去与官兵拼命。杨幺忙道:“咱们且先躲起来静观其变,若他们连岳氏一门也不放过,我们再出手相救。”众人遂藏了起来。

一宋将果然领着千多名官兵驰至,在村子前面兜转几圈没发现群雄后,这才宣道:“叛贼岳飞家眷听旨。”

李娃和岳雷等人从堂屋走出,跪于天井中。岳银瓶欲要不跪,李娃忙将她拉跪下。那将军这才下马宣读圣旨道:“奉天承云,皇帝召曰:罪臣岳飞昨夜暴毙于风波亭,岳云、张宪二人依军法处置,已然枭首。但罪尤不免,现着岳氏一门家眷敕配岑南,永不得还。钦旨。”

李娃等人听罢,含泪领旨,更加悲切。那宋将又道:“岳飞逆眷务须次日启程,本官明日再来安排。”遂领官兵去了。

群雄现身出来,勃然大怒:“他们杀了岳元帅父子和张将军还不罢休,尚要如此对待这些孤儿寡母!”青尘子重重一掌将一张凳子击碎。李娃只眼泪籁籁而落。

当下众人搭设水陆道场祭奠岳飞、岳云、张宪三人。堂屋和天井中白幡高挂,挽幛四悬,少林寺众僧为岳飞等人做起法事,念起各种往生经咒,岳雷、岳霖、岳银瓶、岳震几兄妹身穿孝服,跪于岳飞等人的灵位前,哭得如泪人相似。群雄一一到岳飞等人的牌位前烧香敬酒叩拜烧纸钱。

到得天黑后,法事暂歇,各人回屋休憩。李娃怕几个孩子冻坏了,也招呼他们回房去安歇。岳银瓶道:“娘,那你呢?歇不歇?”李娃道:“我尚需为你爹守灵。”岳银瓶道:“娘,还是女儿来守罢。”李娃心疼道:“明儿还要赶路呢,你如何受得了?”岳银瓶道:“不,娘也辛苦,明儿女儿再在车上睡得了,娘却还需照顾弟弟。”

李娃见她说的不错,且她心性刚强,要做之事别人极难改变她主意,只得叹了一口气,吩咐几句后回房去歇了。

岳银瓶独自一人跪守在灵堂中,至三更时分,赵信在房中看见,忍不住走了过去,岳银瓶道:“赵大哥,你还没睡么?”赵信蹲下身来,低声道:“银瓶姑娘,都是我大宋不好,害死了你爹爹和哥哥还有张将军,不过正如岳伯伯在供状上所书的‘天日昭昭’八字一样,终有一日,岳伯伯他们定能沉冤得雪的……”

岳银瓶道:“赵大哥,我一直在这儿想,他们为什么要害死我爹等人,现下我终于想明白了。”赵信道:“你想明白了什么?”岳银瓶哭道:“他们是怕我爹等人打到黄龙府去罢?是怕我爹迎回你的父皇上皇爷爷等人罢?是怕他的皇位不稳罢?是不是?是不是?”

赵信一震,想不到她小小年纪,竟已有如此见地,点了点头,道:“是,我九皇叔正是怕失去皇位,是以才害了岳伯伯,不让他领兵北伐打到黄龙府去……”

岳银瓶似是悲伤略减,忽问道:“赵大哥,你还要去找赵大嫂吗?”赵信点了点头,岳银瓶道:“要是找不到呢?”赵信道:“找不到也要找下去,直到老死为止。”

岳银瓶道:“除了赵大嫂,赵大哥你难道不再要别的女子陪在你身边了吗?”赵信道:“我和她有夫妇之约,且情深义重,自然不会再生他念。”岳银瓶道:“男人不是有三妻四妾么?你除了赵大嫂,还可再纳一妾……”

赵信一怔,道:“并非所有的男人皆是如此,银瓶你说这些干什么?”

岳银瓶脸一红,登知失言,道:“赵大哥你说的不错,我爹便没有三妻四妾,以前的那位大姨是她弃爹而去,算不得是爹对不起她,后来我爹只娶了我妈妈,再没有别的女人,只是他经年征战在外,和妈妈聚少离多,这一次更是永决……”说到这儿,眼泪又簌簌而落,停了片刻才又道:“赵大哥,你和我爹是一样的好男人,你会找到赵大嫂和她在一起的……你先回去罢,我想和我爹说说话,我不会有事的……”赵信看她神情已无恙,料不至出事,道:“好,以后你有什么为难的事,就来找赵大哥,赵大哥一定会帮你完成的。”遂又回了房间。

天井中一片清冷,四周静谧无声,一阵风吹过,所挂的幡幛晃动起来,岳银瓶泪痕未干,忙道:“爹,是你来见女儿了么?你一向忠君爱国,女儿知道你是冤枉的,爹,如果你英灵不散,便请出来见女儿一面罢……”向四周看了一遍,但幡幛只动得数下,又停息了。

岳银瓶好生失望,颓坐在地,道:“爹,难道你真的不肯回来见女儿一面?娘和哥哥、弟弟他们去睡了,只有女儿一个人在此,女儿知道你平素最是疼爱女儿,你便显灵见见女儿罢,女儿想见见你和大哥……”随即又哭起来。

她一时哭一时呆坐,神思恍惚,想起父亲东征西战,虽不能和自己常聚,然一向对自己疼爱有加,谆谆教诲,无论如何不敢相信父亲已亡,但白幡黑幛醒目锥心,又不可不信,心悲实是到了极处。

哭了一阵后,又想到了和赵信所说的大愿望:“我爹爹平安回来这个愿望终究破灭了……为什么这个愿望不能实现?难道瓶子不能再实现愿望了?那另一个赵大哥和赵大嫂相聚的愿望呢,能不能实现?但能不能实现于我又有什么关系?赵大哥心里只有赵大嫂,不会娶三妻四妾,我纵然想着赵大哥,又有何用 ……”一时更加心凄神寒,又望向父亲的灵位,悲道:“爹,你含冤而死,一定是死不瞑目的,可惜女儿是个女儿身,不能为你杀得奸人,且娘也再三劝阻,不许女儿去为你报仇,但爹你一定不能枉死的,女儿要为你伸冤……”

突然从怀中摸出一把匕首,“嗤”的割下一块白布,然后挥刀向左腕上划去,鲜血立时直喷而出。她一向极是怕血,此刻却毫无惧意,扔掉匕首,用手指醮血往白布上写去。写完后,又进房去抱起扁面金所送的黄花绿叶白地的三彩瓷瓶,来到了庭中的深井旁,哭道:“爹,你魂去不远,女儿来和你相会了。”说罢,一纵身跳进了深井中,这大瓶中装的正是他父亲等人得平安归来的愿望。

天通天和道长听得井中异响,忙抢了出来,惊呼道:“哎呀,不好了,岳五小姐跳井了,岳五小姐跳井了,大家快来救啊……”天通随之一翻身往井口处跳落去。

他生怕落下后会压住岳银瓶,手足并用撑住井壁,也不敢落得太快,过了一阵,仍未到达水面,井中黑森森地,抬起头来,仅可见洞口如脸盆般大小的一片灰朦星光,暗抽了一口凉气,又往下落去。

赵信、剑通道长、忠烈师太、杨幺等人听得叫声已赶了过来,惊问事委,天和道:“我们也不知岳姑娘为何跳井,贫道师兄已下去救了。”不多时李娃和岳雷等人也来了,闻得女儿又出事,吓得手足发软冰凉,又哭泣起来,各人连忙安慰道:“有天通道长下井去,定能救得岳五小姐上来的。”

天通道长下落一阵后,双脚终于触着了水面,忙伸手往下捞去,却不见岳银瓶,心下一惊:“岳五小姐难道是沉到井下去了?怎地会沉得这般快?”顾不得多想,急往水下潜去。时值岁末寒冬,衣一湿体,便如万根钢针攒刺般疼,天通咬紧牙关,往水中潜摸了一阵后,仍然不见岳银瓶,只得浮起来换了一口气,继续往水下潜去。

赵信等人在上面久等不见声息,欲要下去相助,又怕井口狭窄,阻扰了天通施救,诸人均是焦急不已。

过了一阵,天通道长终于摸到了一大瓶,跟着摸到了岳银瓶的衣发,忙抓住她腰身,将她拖起,发觉她怀中抱着一个大瓷瓶,登即明白她何以沉得这般快了,原来瓷瓶灌满水后便会直沉下去,她不肯松手自然也一起沉到井底了,遂连大瓶一起捞出了水面,然后呼叫上面抛绳索下来救援。

群雄忙将一条粗绳吊落井下,天通道长一手抓住绳子,一手搂着岳银瓶腰身,赵信和杨幺等人一齐用力将他慢慢提了上去。

众人看见岳银瓶双眼紧闭,忙用一条毛毡将她裹住,抱回了房中,然后将她肚腹里的水按压出来。赵信探她脉息,竟然一丝也无,大吃一惊。

杨幺急将她扶坐起,在她背后运气,忠烈师太则在前抵住她小腹运气,岳银瓶口中不住有水流出,但脸色仍苍白如纸,动也不动。不一会,杨幺头顶蒸气氤氲,忠烈师太也面色血红,众人均知这二人功力发到了十成,便是死人也医活了,有谁能抵得过二人的合力?

过了一阵,杨幺神色大变,赵信知他耗力过甚,忙道:“杨前辈,让在下来罢。”又顶替杨幺以真气从她背后神道穴处传入,但毫无反触之感,如泥牛入海一般,岳银瓶口中只吐出一些清水,到最后水也没有吐了。

剑通道长又去探她脉息,忽一眼瞧见了她腕上的割痕,叹道:“不必再救了,岳姑娘已然西去了。”

众人不肯相信,天和道长道:“岳姑娘跳落井中前后不到半刻钟,如何会死了?”剑通道长向她手腕一指,道:“岳姑娘是失血过多而死。”众人这才看见她左手腕上赫然一道惨白刀痕,而赵信刚才探的是她的右腕。

李娃闻言一下昏绝了过去。岳雷等人见妹妹新死,母亲又昏死过去,吓得六神无主,一会哭喊着“娘”,一会哭喊着“妹妹”,凄凄惨惨,众人皆不由暗自垂泪,随之想:“岳姑娘为何要割脉自杀?”

过了一阵,众人在灵堂中见到了岳银瓶横铺着的白幡,上面书一行血字:“莫须有之罪,何以服天下?小女子今抱瓶跳井而死,以痛父冤”,才明白岳银瓶是为父申冤而自尽,一下怔呆住了:“她小小年纪,又是一女子,竟有这等节烈气概,真乃奇女子。”

赵信心下悲痛自责:“岳伯伯一腔忠义,被奸人害死,今银瓶又痛冤而去,岳家一下失了三条性命,我如何对得起岳家?”

李娃醒转过来,扑到岳银瓶身上,又一阵肝肠寸断痛哭,岳雷等人也陪在一旁哭泣,群雄无不为之飞泪。过了一阵,天渐渐亮了,想到李娃等人待会还要发配岭南,剑通道长当下提议将岳银瓶葬在了屋后山上,李娃无奈只得同意。

赵信将她拿回的各种瓶子整整齐齐的放在了她身边,悲道:“银瓶姑娘,你的那些瓶子很灵验的,未实现的愿望一定也会实现的……”这才埋上土。

群雄祭拜了岳银瓶后,昨天前来宣旨的那队官兵已来押李娃等人去岑南,群雄为避不必要麻烦,仍藏了起来。李娃等人上了马车,由官兵押送着慢慢往南而去不见,群雄这才现身悲叹道:“朝廷何其负岳氏一门?!这一去蛮荒远地前路未卜,不知又要遭受多少罪了。”

一念甫毕,忽然村外数千骑疾驰而来,众人面色一变:“官兵赶来干什么?岳氏一门已然南去,定然不是冲着她们来的,难道是为了对付我们?”不一会官兵驰至,果然一人大叫道:“皇上有旨,请太子务须回朝,不可和反贼在一起。”

赵信生怕连累群雄,欲要出去,杨幺道:“官兵来意不善,太子切莫出去。太子前天劫狱时并没有暴露身份,料来朝廷也不知道太子参与此事,若太子出去,便坐实前天劫狱之名了。”众人一听有理,也连声相劝:“太子若回朝去,只怕也凶多吉少了。”

赵信犹豫不决,那官兵统领不见赵信现身,便拿出一通圣旨来大声宣读:“赵信附逆,实为我大宋赵氏不肖子孙,特撤其太子之封,严加查办,有缉获或击毙者尽赏官七品,金银千两。钦旨。”

赵信一下镇住了,群雄忍不住大骂起来:“你奶奶的,果然是来骗太子回去,他们害了岳元帅等人不算,还要来害太子,幸好我们没有上当。”

那统领又叫道:“反贼快快出来投降,可免一死。否则一把火将你们烧成灰烬。”

杨幺道:“看来昨天来的官兵已发现我们在这儿了。”姚必先道:“那我们怎么办?”昆仑子道:“还能怎么办?自然是冲出去大杀一场为岳元帅等人报仇了。”剑通道长道:“咱们与他们力拼,徒死无益而已。”昆仑子道:“可是朝廷做的事倒行逆施、丧尽天良,咱们还能忍么?”不少人点了点头,深以为是。

剑通道长叹道:“咱们已答应赵兄弟不和朝廷为敌,如何还能食言?”昆仑子一下噎住,道:“那依道兄如何打算?”剑通道长道:“朝廷既然不容我们,我们散入江湖罢,此后少些露面,再也不理会朝廷之事了。”

杨幺道:“道长言之偏颇了。”剑通道长一愕,杨幺道:“太子尚在,我们岂能散入江湖?”群雄点点头,深以为然。

突然一阵啾啾、嗤嗤、笃笃声响,官兵乱箭射至,杨幺看情势危急,忙让群雄往村后撤退,却发现赵信神情有些呆滞,坐了下来不动。青尘子等人忙对赵信道:“太子,快走罢,再不走,便来不及了。”赵信仍是坐着不动,于身边之事浑似不觉了。

这时,箭雨如蝗,嗤嗤、笃笃的穿窗破檐而过,射在门板、柱子上,铿然有声。群雄生怕射中赵信,慌忙拍打,但通相等数名少林寺僧仍是中箭,众人一惊,呼道:“通相师父,你们怎样了?”通相等人捂着身上之箭,面色痛苦坐了下来,赵信这才回过神,惊道:“是赵信累了众位大师了。”赶忙为之拔箭治伤,然后和各派群雄往村后葛岭逃去。

群雄看赵信行止正常了,暗暗高兴,往西北方向赶行,逃脱了官兵。第三日到了独松关,赵信忽然将自己关进了一间石头房子中,再也不吃不喝,不言不语,任谁来叫门,也不答理了。

众人不由奇诧:“太子怎么了?难道是中邪了么?”一时俱想不明白,向杨幺瞧去。杨幺道:“我看太子发痴发呆是和岳元帅等人之死及朝廷有关。他除了自责岳元帅、岳姑娘等人之死外,还震怒于他九皇叔的倒行逆施,不但不抗敌,还要加害有功将士和群雄,他一时悲伤、愤怒、绝望、茫然、焦急、苦闷、寒心等诸般情绪交集在一起,想不明白许多事情,不知何去何从,找不到出路,达到了极点,是以才躲在黑屋子里不出来了。”

群雄连连点头:“杨大侠说的极是。他现下便是浑浑噩噩,像丢了魂似的。”天通道长道:“那我们打开门,他会不会出来?”杨幺道:“房门易打,心门难开,你打开门,他一样是不会出来的。这病若是不及早治,只怕太子越陷越深,会疯掉。”众人尽皆变色:“那如何是好?”

杨幺道:“心病还须心药医,解铃尚须系铃人。杨某想到了一副心药在此,不知大家以为如何?”

众人齐问:“什么心药?”杨幺道:“拥太子自立为皇,举旗反朝廷,为太子夺回帝位,然后举兵收复中原,迎回他父皇母后等人。”群雄吃了一惊,杨幺道:“虽然杨某在樊城外说过再也不会反宋,但朝廷的做法实在让人心寒,这样的朝廷还保它作甚?且我们拥赵兄弟为帝,也不算造反,江山本来是赵兄弟的江山,是赵构一直据住不还而已,赵构甚至不惜让宫女害死他的儿子嫁祸于赵兄弟,逼赵兄弟自刎,还乱赐婚赶走赵兄弟,天下间谁不为赵兄弟鸣不平?再说,咱们要拥赵兄弟为皇,也没有亡赵氏的江山,江山仍是赵氏的江山,天下也仍然是大宋的天下,不过高居庙堂者是赵兄弟而不是赵构而已。”

众人听他一席话,如醍醐灌顶,茅塞顿开,纷纷道:“嗯,杨湖主说的极是,但太子会答应造反么?”

杨幺道:“我们去试试。”当下往赵信的石房来。

这石房本是独松关上的一个藏兵洞,建炎三年完颜兀术南侵时曾率兵自广德过此关,见竟无守戍在此,欢喜之余慨叹道:“若南朝以数百兵将在此守关,我岂能得过?”赵信想起赵构对内凶残至斯,对外则畏惧如虎,不思抵抗,专事逃跑,还不许别人收复江山,一时满怀伤心、绝望、愤怒交集,像是掉进了一个大黑洞里,四处找不到出路,是以呆在房里发痴发愣不肯出来了。

杨幺敲了敲门,赵信并没开门,杨幺道:“赵兄弟,你开一下门,大伙有事和你商量。”赵信仍是不加理会。众人面面相觑。天通天和道长忽然心生一计,拔出剑来互斗,双剑叮当作响,剑气嗡嗡不绝,二人一边斗一边叫道:“太子,官兵杀来啦,你快出来对付官兵。”但里面仍是不闻声响。

青尘子忽然撒开双腿,在独松关前绕着山岭疾奔,叫道:“太子,你快出来帮忙,大伙儿已把你的父皇母后等人迎回来啦,你快出来帮忙,大伙儿快撑不住了。”昆仑子、姚必先等人领会其意,遂拔出兵器假装大斗,一时呼斥声不绝。

只听木房“砰”地一声打开,赵信果然冲出叫道:“我父皇母后在哪里?”众人停手不斗,一齐惊喜的瞧着赵信,杨幺上前喜道:“太子你回过神来啦?”赵信见是群雄假装哄骗他,甚是失望,又将房门掩上了。

各人垂头丧气:“想不到我们花了这恁大力气,还是不能治好太子的心病。”

忽然赵信的声音从屋里传出道:“众位找我有什么事吗?”杨幺道:“杨某已想到了一救宋的法子。”赵信道:“什么法子?”杨幺道:“赵兄弟自立为皇。”

赵信道:“杨湖主要我反宋?”声音有些惊诧。杨幺道:“正是,请太子即刻举旗,自立为皇,一来可收复江山,二来也可为岳元帅报仇,三来还可迎回你的父皇母后,如何?”

这三件事均是赵信梦寐以求想实现之事,这些天来他浑浑噩噩不能自拔,便是找不到实现这三件事情的法子,以至发呆,此刻听得众人要他自立为皇,却又迟疑了,半晌摇了摇头,道:“我自劫法场,已是大不敬,大不孝,焉能再作此大逆不道之事?”

杨幺道:“太子此言错了,你收复江山,拯救黎民百姓于异族铁蹄下,大宋列祖列宗在天有灵,也必会知谁是不忠不孝。”群雄齐声道:“杨大侠说的是极,这一举三得之事,只在太子一念间,请太子快作定夺罢。”但赵信并不回应。

剑通道长叹道:“太子素性忠义,偏生收复江山、为岳元帅等人报仇、迎回他父皇母后这三件事需要如此才能解决,他又不肯举旗自立为皇,那是等于永远也无法解决,永远也走不出这间黑石屋了。”

杨幺不愿放弃,又对赵信道:“太子可知北地百姓一年年南望王师,但这许多年过去了,依然不见王师到来,他们泪尽胡尘?”

赵信心下一颤,杨幺继续道:“我知道太子一时甚难接受这法子,不过除此之外,已无他法。赵兄弟不妨再考虑一下我们的建议。”群雄当下退了开去。

赵信耳边不住萦绕回荡着杨幺的话语:“自立为皇,泪尽胡尘,自立为皇,泪尽胡尘……”一时久久怔住。苦思一阵后郁闷难决,终于推开窗,从屋后飘然下了山去,群雄无一人发觉。

赵信下了独松关,信步漫行,口中仍反复念叨着那八个字:“自立为皇,泪尽胡尘……”他在心中不住权衡,始终无法取舍。

这一日来到一条清江边,忽见一老丈拄着一根拐杖,双眼瞎盲,衣衫破敝,由一小孩搀扶着魏魏颤颤走过来,脸上仍挂着泪痕。

赵信想起当年他和孙溥的情形,鼻子一酸,忙走上前关心问道:“老丈从哪里来?因何而悲?”

那老者大哭起来:“岳元帅兵马撤去,金兵又重新占领了北地,老朽一家都死于金人之手了……”赵信心头猛震:“众百姓担心之事果然发生了,当初能随岳伯伯大军南回的百姓十不足一,这些留在北地的百姓命运可想而知了……”禁不住热泪上涌,紧紧握住那老者之手,道:“是大宋对不起你们……老丈,你的眼睛怎么了?”

那老者继续哭道:“瞎了,已哭瞎了……我们日日望王师,月月望王师,年年望王师,但王师在哪儿?王师在哪儿?我们等了一月月,一年年,却始终不见王师到来,倒是女真人来了,他们烧杀抢掠,如狼似虎,中原百姓已尸横遍野、泪流成河了……”

赵信心如刀绞,瞧向江边:“杨前辈说得不错,郁孤台下清江水,中间多少行人泪。这滔滔江水里汇流了多少北地百姓的眼泪!可怜这些大宋遗民日盼王师夜盼王师,但王师又何曾记得他们?朝廷早已将他们忘了。”一时泪如泉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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