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每到清明时节,我都会想起我的父亲。父亲离我而去已经整整三十年了,我也由当初一个大学刚毕业的后生,渐而为人夫、为人父,如今早已年过半百,成为一个爷爷辈的中老年人。父亲去世的早,作为儿子我没有在父亲生前尽到孝心,父亲没有享过我这个儿子的福气,这是我三十年来一个打不开的心结,也将是我一辈子埋在心底的遗憾。
三十年前,父亲是因为肺病去世的,由肺结核复发引起的肺气肿,送医院没抢救过来。这是事后我哥跟我说的。当我接到电话,从南昌赶回老家赣州时,父亲已经入殓了,打开棺材盖让我见了父亲最后一面。记得我在读小学五年级时父亲就确诊患了肺结核,为此住过一段时间医院,据说那时已痊愈了,想不到痊愈十多年后又会复发?
父亲是1925年出生的,父亲的一生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平凡的中国农民的一生,有着勤俭、朴实、善良的优良品德。父亲小时候没上过学,但却打得一手好算盘,加减乘除,样样熟练,这是我最佩服父亲的地方。记得父亲有一本珠算口诀小册子,我小学阶段就背过那些口诀,什么“二一添作五、三一三余一”,那时我就知道算盘还可以做乘除法,我的算术基础也是那时打下的。
父亲给我印象最深的就是光着膀子在整理烟叶时的背影。小时候,家里的田地不多,水田一般是用来种稻谷,旱地除了一部分用来种蔬菜、花生、油菜外,大都是要用来种烟叶的。
每到收烟叶的季节(一般是六、七月份),父亲就会从山上地里采摘回生烟叶,然后在家里光着膀子用“烟搭子”(注)整理烟叶。由于双手接触烟叶多了,十个指头会有一层厚厚的黑黑的烟油,父亲这个时候会常常要我给他挠痒痒,挠的多了,父亲这个光着膀子整理烟叶的背影就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脑海里。
烟叶晒好后,父亲就会收拾好,挑到赣州城里去卖了换钱。而每次卖了烟叶,父亲都会记得买些零食回家,那时迎接父亲回家成了我童年时期最最开心的事,因为每次父亲都会带来一些好吃的,其中吃的最多的就是水果硬糖。小时候也没有大人提醒说晚上要少吃糖,以至于我的牙齿在大学时就坏了好几个,估计是小时候吃糖吃多了。
小时候,我也跟着父亲进了几回城(我们把去赣州城叫做“进城”),那时进城没有公交,都是靠两条腿走,我们村离赣州城有十里路程,走路到城里要一个小时左右,天刚麻麻亮就要出发,要赶到城里去吃早点。赣州城的早点种类很多:沙河粉、小笼包、春卷、蒸饺、油条、豆浆等等,那些早点对一个农村小孩子来说,每一样都是世间美味,其中油条泡豆浆的味道给我的印象最深,孩时吃出那种味道永远留在了记忆里,虽然现在也有油条、豆浆,但却再也吃不出那种特有的味道。
从建春门进赣州城,还要走过浮桥。我还清晰地记得我第一次走浮桥的情形,心里觉得既新奇又害怕。那时的浮桥还是木板和木船搭建的,因为年代久了,有的地方木板腐朽掉落了,露出桥下湍流的河水,特别是两段桥面连接的地方,间隙约有一尺多宽,而且上下高低不平,小孩子没有大人的帮忙都很难跨过去。记得当时的我是两眼死死盯着脚下,由父亲牵着手一步一步紧张地往前挪,生怕不小心一脚踏空掉到河里去。不像现在的浮桥都改成了铁板和铁船,在上面骑个自行车都能过去。按说那时的我只有五、六岁,走十里地进城应该会觉得累,但在我的记忆里却没有一点腿酸的痕迹,有的只是童年的惊奇和快乐。
印象中我第一次跟父亲撒娇卖乖是在我两三岁的时候吧,那天我吃了母亲给我做的油盐炒饭(或许是蛋炒饭,有没有放鸡蛋记不清了,那时放一个鸡蛋应该很奢侈吧),心里很高兴,等父亲干农活回到家里,我就兴冲冲地给父亲说:“爸,我吃了油、油、油、油、油、油、油、盐……饭……”。由于很激动,变成了小结巴。事后父亲学给家里人听,家人都哄堂大笑。这是我小时候的一件冏事,我的小姐姐也经常拿这事取笑我。也许我现在不爱说话,和小时候这个经历有关?
我第一次看见父亲发火也是由于我的原因,记得那时我也就三、四岁吧,晚上因为害怕一个人去睡觉,每天要小姐姐陪着去,等我睡着了再走。我的小姐姐比我大九岁,那时也就十二、三岁吧。那天晚上姐姐正在做针线,缝一根帆布皮带。那时流行穿绿色军装,那根皮带好象也是绿色的,只不过有好几处地方磨损的几乎要断了,也不知姐姐从哪捡来的,想把它缝好再用。那天晚上我可能太困了,吵着让姐姐先陪我去睡,父亲也在旁边催了几次,让姐姐先陪我。也许姐姐想缝好这处皮带再去吧,又过了几分钟,父亲拿了把菜刀夺过姐姐的皮带斩成了好几段,还大骂姐姐耳朵聋了。这是我第一次看见父亲发怒,也是我一直觉得愧对小姐姐的地方。这么多年过去了,不知小姐姐还记得这件事么?
我第一次挨父亲揍是在我六岁多的时候。那时看见大人抽卷烟好玩,就是把自己家种的晒好的烟叶切成烟丝,用专门的卷烟纸卷成小喇叭状,用火柴点着来抽。于是,有一天我把父亲的烟丝、卷烟纸和火柴偷出去与小伙伴一起分享,学着大人样抽烟。可那天我回家后就遭了殃,挨了父亲一顿狠揍。这也是父亲唯一打我的一次。现在的我没学会抽烟,很大的原因是这次挨打的经历吧。
小时候很长一段时间我是跟父亲睡,直到父亲被确诊为肺结核后才分开。那时和父亲同床,父亲睡床头,我睡床尾。我记忆最深的是冬天睡觉父亲用自己的胳肢窝为我暖脚的事,小时候的冬天觉得特别冷,那时床上除了盖的是一床棉被外,没有垫被,下面是草席,草席下面垫的是稻草。一个人睡的话,一双脚长时间不得暖和。有父亲温暖的胳肢窝,整个冬天都会睡得很踏实。当然,我也用我的小胳肢窝为父亲暖脚,每到冬天,父亲都咳嗽得厉害,有我为父亲暖脚,父亲咳嗽也好些。
我小学、初中的学习成绩一向很好,每次考试基本上在班里是名列前三,就这样顺利地升到了初中毕业。那时初中升学是可以考小中专的,象师范类的小中专,上学基本上不要家里再花钱,而且小中专毕业后马上就能参加工作,给家里挣钱。那时家里的条件并不宽裕,所以我的第一志愿就报了师范学校,中考成绩出来后,记得好像是360多分,小中专没有录取,被重点高中录取了。在面临是继续升学还是回家务农的选择上,父亲专门找到我说:“不要考虑家里,只要你能读下去,我会一直供你读书,不管高中还是大学。”正是父亲这句话,让我看到了继续升学的希望,也让我今后在高中的三年时间里能够专心学习。
升入高中后,由于学校离家远,我们“农村班”的同学基本上是选择了住校,一般每周末回家一次。平时住在学校,省去了每天来回路上的奔波时间,晚上还可以到教室晚自习,教室里明亮的日光灯可是家里没有的。记得小时候家里没有电灯,晚上点的是煤油灯,在煤油灯下做完作业后,一抠鼻孔,全是黑黑的油灰。后来条件好了,装上了电灯,也是15W的白炽灯,昏暗的灯光下看书很吃力。
住校免不了给家里增加了一项开支,就是每周的伙食费,那时的物价虽然便宜,可是一个月的伙食费算下来也要那么二、三拾块钱。父亲给我伙食费是拾块钱一给,用完了再向父亲要,父亲从来没有过问和推脱,那时的饭票是要凭粮票购买,我们农村户口没有口粮定额,父亲给我的粮票是从哪里换来的?这一直是我心中的一个迷。为了节省开支,我们“农村班”的住校生每周都会从家里带些豆腐乳、辣椒酱、萝卜干、咸菜之类到学校,从学校食堂买来四两米饭和几分钱青菜,再有这些豆腐乳、辣椒酱、萝卜干、咸菜,就能解决一顿饭。家庭经济条件好的同学有时也会带来一些腊肉、咸鱼干之类的荤腥,当然,这些荤腥必然成为了同学们共享的美味。正是因为这种住校的集体生活,使我们高中同学之间结下了纯洁的深厚友情。
86年高考,我被上海一所大学录取,我是我们村恢复高考以来的第一位大学生。这在我们村是一件大事,就像以前的某户人家有人“中了状元”,附近的乡亲都来道贺恭喜,我看见父亲那些日子脸上天天洋溢着笑容。记得有一位老哥调侃父亲说:“你不要这么高兴,你这是卖了个儿子。”当时我觉得这位老哥乱说话,我的根在这里,我又不是不回来,怎么说是卖了个儿子呢?现在回想起来,他的话确有道理。这么多年,我在外求学、在外工作,根本顾不上家里人,尤其是没有关注父亲的身体状况,不然父亲也不会这么早离开我,对此我深深地感到自责。
到大上海读书,就当时家里的经济状况有不少困难,好在随录取通知书收到的《新生须知》里提到,学校可以为家庭困难的新生提供无息贷款,贷款可在大学毕业工作后归还。看到满脸愁容的父亲,我对父亲说,不要担心,大不了我全额贷款读完四年大学。当时因为父亲的身体原因,烟叶早几年都不种了,父亲已没有了经济来源。最后家人商定,由我哥每月出40块钱,剩下的向学校贷款解决。上海当时的生活费用大概每月要100块钱左右,我的生活费来源除了我哥每月给的40元,我每月向学校贷款40元,那时学校每月还向每个学生发10元钱生活补贴,三项加一起差不多刚好够用。
大学四年,我每年寒暑假都要回家的,暑假回家帮忙干干农活,寒假回家过年亲人团聚。额外的来回路费开支靠平时的节省或学校的奖学金。我现在最后悔的是没有在大学四年时期给家里多写几封信,记得当时家人对我说过,父亲每次收到我的来信都很高兴,要反复看好几遍,生怕错过了每一字。
90年大学毕业后,我分配在南昌工作,只有每年春节才能回家一次。记得工作第一年的工资是每月121.35元,单位每月还要扣我40元归还学校贷款,实际每月到手只有81元,刚够生活。工作后第一年春节回家,身上没有余钱,工作后第二年,也就是92年春节回家,我才攒了300元钱。回家后我全部交给了父亲,说是我孝敬老人家的,让他可以到茶馆喝喝茶,买点想吃的。父亲开始还不收,让我自己留着,经我好说歹说才收下,还和我说,等我在南昌工作稳定了,想来南昌玩玩。我说,可以呀,等五一、国庆放假就可以来。
春节假期结束后,我要返回南昌,临走的那天,父亲破天荒的亲自送我到公交车站,我上车后叫父亲赶紧回家。当时我以为父亲是收了我给的钱而高兴,我心里想,给了钱竟然得到了领导的待遇。车子开动后,我回头从窗外看去,父亲还没有走,也在朝我这边看,我看到父亲一直没有移动过脚步,直到车子消失在了转弯处,我看到了父亲恋恋不舍的眼神。
几个月后,我得到了父亲去世的消息。天啊,我怎么能够相信?车站一别竟是永别!也许父亲早已知道自己的身体可能支撑不了来年,送我到车站只是为了告别?我们还约好放假来南昌玩的。事后从家人口中得知,清理父亲的遗物时看到了用黄纸包好的300元钱,我给的300元钱也一分钱没花。父亲啊,您让我难受呀,您让我没有机会报答您老人家了呀。
父亲去世后,我常常做梦回到老家,也常常梦见父亲,虽然梦中潜意识知道父亲已经去世,但梦中又常常认为父亲已经复活,让我心里感受更多的是惊喜和欣慰。梦醒后又常常感到懊恼,为什么这样的梦不能再长一点呢。
今年,父亲离我而去已经整整三十年了,每当想起父亲,我心中有无限的遗憾,也许只有在清明时节给父亲多烧些纸钱来寄托我的哀思,或许晚上多做些父亲复活的梦,在梦中多陪陪父亲吧。
2023年3月10日
注:生烟叶的加工方法:“烟搭子”是用竹片编制的晒烟叶用的竹制品,一般为长2米、宽60公分左右的长方形,用上下两片“烟搭子”夹住整理排好的烟叶,再用三、四根“烟梢子”(即长短70、80公分左右的粗细均匀的小竹条)固定好,然后将每两块整理好的“烟搭子”互相交叉成拱形放到太阳底下去晒,直到把烟叶晒到金黄为此,一批烟叶大致要晒个把月左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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