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兴的衍帝有个怪癖。
他总爱深夜时分,画芙蓉妆,穿锦罗裙。
对着镜子一遍遍问,你瞧,我生的美吗?
他们都说,衍帝疯了。
01
「阿妍,阿妍。」
女人捧起年幼孩子的昳丽面容,用无限忧愁的声音说道,「你为何不是个女孩儿?」
萧衍七岁以前,是被当成女孩养大的。
——那是再寻常不过的一个故事,关于他的母亲。
那年京郊三月,王候公子打马出游,途径一家田户,欲讨一碗水喝。
隔着矮墙花篱,递出一只水碗的美丽少女,有美目芙蓉姿。
电光火石,心动一刹。
自此她被强抢入萧家献王府邸。
她呀,本是在全家悉心娇养下长大的孩子。她呀,本已经许了人家,定了亲。
可她却令家人蒙羞,献王府上到这一脉乃皇族支系,而她只是个小小田户的女儿。
她不敢回家,亦不能回家。
02
再后来,女人怀孕了。
就有了他。
她悄悄瞒下怀孕的事。
属于母亲的本能令那个原本纤弱如柳的女子坚强无比。
于她即将临盆那几日,事情败露,主母盛怒。
她用全身所有的却微薄到可怜的一点积蓄,声泪俱下求着稳婆告诉主母,她生下的是个女儿。
纤纤弱质,有着苍白美貌的女人,仿佛下一刻便会倒下。
她说,如果让主母知道是个男孩,那么这个孩子即刻便会死去。
「求求您了,救救他吧。」
稳婆接过银钱,最终心软了。
从此府上多了一个名叫萧妍的美丽女孩。
因为生育过孩子,他母亲成为了侍妾,带着他住进了小小的院子里,自此被人遗忘。
可她却全然不在乎。
那个温柔的美丽女人种下了满院的茉莉花,花朵洁白而柔软,花开时连带她发上都有淡淡的茉莉花香。
女人会将年幼的孩子抱在膝头,用茉莉花泡了水给他洗头,一下一下梳理着他的长发,擦拭后挽起垂髻。
年幼的他在深花小径中玩累了,便枕着母亲如瀑长发上的清浅花香睡去。
模糊间能听到从头顶上落下的一声轻轻的叹息。
「阿妍,阿妍。
「你为何不是个女孩儿。
「你为何要生了如此美貌的一张脸。」
那时的他懵懂天真,全然不知是什么意思。
他只知生命中有温柔的母亲,绣满堆花繁叶的衣裙,馥郁的花香,夏季蝉鸣和夜里点点萤虫,构成他记忆中最美好柔软的部分。
宅邸纷争,人心险恶,皆与他无关。
他本以为,能和他的母亲长长久久的一直生活下去。而关于他的秘密,将被小心地永远藏起来。
本该是如此的。
于他七岁那年,那个深养于院落无人在意的孩子,如花朵初绽一般,展露出他惊人的美貌。
他生的比他的母亲还要美丽。
仅仅是一眼,便夺去了那个他名义上的长兄——萧河的所有呼吸。
03
小小的孩子,哪有什么力气,他被疯狂的长兄狠狠扼住咽喉,重重压在身下。
挣扎不得,又痛苦不已。
他害怕极了,瑟缩成小小一团,那般柔弱、纯洁,一如枝头新蕊。绣着堆花繁叶的衣裙被粗鲁撕碎,露出衣衫掩映下他那一段雪白颈子。
不,不能……被发现。
他恐惧地睁大眼睛,死死抓住衣裳,一瞬不瞬地望着头顶洁白如霜雪的茉莉花。
有小小的,白色的花瓣落进眼睛里。
谁能来救救我……
他这样想着,绝望地闭上眼。
只是一小会,耳边传来了预料之中的咒骂声,萧河在剥光女孩所有衣物后,看到了裸露的雪白的身体——
男孩的身体。
萧河从一开始的震惊,到后来只觉得被戏弄,再看向他时,目露凶光。
几乎是在一瞬间的暴怒下,抄起一旁的石头往萧妍脑袋上重重砸去。
立刻,有黏稠的、滚烫的液体自萧妍额上滚落,流进眼睛里,剧痛使得他的耳畔嗡嗡作响,连视线都变得模糊起来。
不是你要看的吗?怎的看到了又如此生气呢。
他只觉得好笑。
白色的茉莉花丛下,衣衫破碎的美貌孩子,额角流下鲜红一线,面上挂着的是满不在乎的笑容。
「阿妍!」
他怔了怔,脸上的笑容却在听清声音时,一瞬间惨白地破碎开来。
那是他从未听到过的,母亲的凄厉惨叫。
不,别过来!
别过来,别过来……求求了,至少不要在这个时候,让她看见。
若是让她看到,她该得有多难过啊。
直到被女人宽大的素色广袖温柔笼罩住,有熟悉的茉莉清香,触及了萧妍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那个孩子,哪怕被萧河压住欺辱时,也不曾哭泣,却在他母亲抱住他的那一瞬,听到那句——「别怕,别怕,母亲在这儿」的话时,惶然不知所措地落下泪来。
于是,多么顺理成章啊。
萧河的怒火,那样的痛苦,一下一下,全部砸在了他母亲纤弱的脊背上。
直到鲜血淋漓,直到千疮百孔。
不要,不要……
萧妍用力想推开她,可女人不知从何处生来的力气,死死抱紧他不撒手。
「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放过我的母亲吧!放过我的母亲吧……」
别伤害她,我什么都能做。
放过她,求你了……
「阿妍,别怕,别怕。」
明明受伤的是她,疼痛无比的也是她,而她却说,「别怕,有母亲在。」
那一刻,多年的美梦支离破碎,构筑而成的所有美好,全部轰然倒塌。
花荫之下,血迹斑驳。
04
女人流了好多好多的血,怎么也止不住,浸湿了床榻。
没有人听见,那个孩子在黑夜中无助地一下下拍着门求谁来救救他母亲,是谁都好。
他也曾跪拜诸天神佛卑微地祈祷着,神呐,求求你们请不要带走她。
他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他只有母亲了。
直到花谢了。
临终前,她轻抚着萧妍的发顶,那样痛,她也没有哭。
他的母亲,一向柔弱却坚强。
视线所及是一张因失血而过于苍白的面孔,她断断续续地说,「阿妍,阿妍……
「万幸,万幸,你不是个女孩儿,
「不会如我一般——
「任人……糟践。」
女人深深看了他一眼,目光最后温柔地飘向窗外,眼里透出一股极淡的宁静。
「可以回家啦……」
于是,他的母亲,就这样,安静地死在了一个茉莉花盛放的夏夜。
小小的孩子跪在榻前,像一只幼兽无声嘶吼,浑身颤栗不止,死死咬住牙齿,逼迫自己不要哭,不要害怕。
哭有什么用?害怕又有什么用?
他只觉全身冰冷,仿佛有恶寒从双膝无声蔓延而上,笼罩住他那颗柔软心脏,接着收紧,绞杀。
挣扎,破碎。
天亮之前,他的母亲被一口薄棺抬出了府。那时,她的手里还捧着满把的洁白花朵,纯白无垢,如同一个少女安静地躺在茉莉花丛中睡去。
那个女人,直至死也不知道——她被抢入献王府那日,她的家人早在上门来讨人时,就被活活给打死了。
她早就没有家了。
她什么也不知道。
因着是长子过失,传出去有辱府上名声,就随便找了个病死的由头,寻了片地,随意地葬了。
一个侍妾,死便死了,有谁会发觉府上忽然少了那样一个美丽温柔的女子呢?
看呐,多么凄凉。
自那日后,他的秘密再瞒不住。
那个名叫萧妍的女孩自此彻底死去,活下来的是献王府流落在外的庶子——萧衍。
七岁的孩子,脱下女裙,穿上锦袍。
于宗祠前俯首跪拜,收敛周身所有戾气,换上一副冰冷心肠,装作温顺谦卑模样。
柔弱一如枝头新蕊。
仿佛任何人都可以欺负。
05
十三岁那年,萧衍作为宗室子,坐上了宫中的马车。
大兴恒帝年迈,明景太子英年早薨,帝膝下无子以承帝位。
恒帝下诏,传唤了宗室中的所有未及弱冠的子弟,共计十七人,以教养名义留于大兴宫廷。
那是皇帝摆在明面上的,在物色优秀的皇位继承人。
离开那天,天空是水洗的青白色,萧衍没再看一眼王府。
那个埋葬了他母亲,埋葬了他柔软的心,之后不知又会埋葬谁的地方,哪里值得留恋?
马车里,少年端正坐姿,闭上了眼。
他听到了身体里另一个声音,有着同他一模一样的音色。
(为什么死的不是你!)
(萧衍,萧衍,凭什么你能苟且地活着。)
少年闭着眼,恍若未闻。
眼睫开合之间,瞳孔锋利,戾气徒生。苍白的脸上有着一种脆弱到近乎残忍的凉薄美丽。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粉身碎骨也好,碎尸万段也罢。
他要尊荣无限,他要权力无边。
就这样,他在一个将将雪霁初晴的日子里,进了宫,遇到了那个,本不该与他有任何交集的少女。
06
于重重叠叠的人影交错中,那是他第一次望见萧吟。
隆冬时节,白雪逸姿,有公主玉辇缓缓而来,绰约端庄,雪中少年惊鸿一瞥,便是一生。
那时,他的头正被几个萧氏宗室子粗鲁地狠狠按进宫中冰湖里,他们口中骂着难听的污言秽语,肆意桀桀讥笑。
一个庶子,不受父亲喜爱,没有母家庇佑,生死如何,本就无人在意。
直到以为快要窒息死去之时。
他等到了萧吟。
有人群随着玉辇缓缓而来,小小少女只淡淡一眼,随后微微蹙起眉。
身旁的女官察觉到公主的不悦,大步走上前来,「放肆!岂容尔等在宫中为非作歹。」
萧衍挣扎着仰起头,落进一双清澈眼眸。隔着重重人影,他只一眼,便望到了那个矜贵少女。
他摔落于雪中泥里,好不狼狈。
她端坐于玉辇之上,优雅矜贵。
那一瞬间,天地俱寂。
他连呼吸都几乎停止。
那双眼睛如碧波清水,一圈一圈,向着他的方向荡漾而来。
有金色的阳光落在少女乌黑发顶,白皙端丽的面容在阳光下有着珍珠般的莹泽。
他认出了她。
是了,那便是大兴皇宫中最尊贵的公主,皇帝唯一的孙女,幸阳公主——萧吟。
高贵无比,不可攀折。
簇拥着她的人群又重新动了起来,犹如水中沉默鱼群向着兴华殿的方向离去。
那里是今晚举行宫宴的地方。
从故事的一开始,他们之间便犹如天上云泥,隔着尊卑贵贱。
(你说啊,若是能把那位高高在上的公主殿下,一同拉入泥中,变得如我一般肮脏。)
(那该是多么美妙的一件事呀。)
有什么恶毒的念头在心里滋长,使得他每笑一下都牵动着身上细细密密的伤口,疼痛却麻木着。
07
今晚的宫宴,是在恒帝御前初次露面机会。
华灯初上,萧衍于兴华殿外止步。
他满身狼狈污泥,贸然进去只会冲撞圣颜,最后落得个殿前失仪的罪名。
萧衍闭上眼,冷静的想了片刻,却在再次睁开眼时,面上浮现一丝苍白的无奈。
什么办法也没有。
他只得默默抬眼朝里望去,隔着一道珠箔银屏,一眼便看到萧吟安静地坐在屏风之后,位于上首。
身旁的女官大概是说了什么有趣之事,引得少女掩面轻笑,肩膀也跟着一颤一颤。
他忽然,莫名的,想透过屏风看看她。
那个孩子笑起来时,该是怎么样一副光彩照人的模样?那张美丽的脸上会不会也有痛苦神色?
贪欲夹杂嫉妒,随着她肩膀的颤动,一下一下地疯狂蔓延生长。
凭什么她生来便是金尊玉贵,不染纤尘,不见世俗疾苦。
她是这样幸福,连封号都是幸阳,幸阳。
而他自幼冲之年便遭受兄长侵犯,母亲枉死,父亲冷眼,主母压迫。
他只能踩着母亲的骨,母亲的血,印着血与泪痛苦无比地活着。
凭什么,凭什么……她是那样干净。
见到她的第一眼,他就想毁了她。
不择手段。
尖锐冰冷的嫉妒在即将溢出胸膛之时,他的面前出现了一位面孔和蔼的老内监。
是奉公主之命,引他去偏殿更衣。
他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随即快速反应过来,弯腰一拜。
「有劳公公带路。」
离去前,萧衍再次望向那道屏风,想试图从屏风后看穿什么,他听到从胸口处传来细微的如冰层破裂的声音。
酒过三巡,萧衍身着锦衣红袍,翩若惊鸿,如愿赴宴。
在踏入兴华殿的那一刻,他随即收敛起所有阴鸷,挺直脊梁,朝着皇帝缓缓拜伏。
恒帝倒并未追究他迟来的原由,反而对萧衍执意谦逊领罚的态度颇意外。
萧衍自罚三杯后,说道愿为陛下献上一支剑舞。宫宴上任何人不得佩剑上殿,他便从容不迫地于殿外折梅为剑。
少年人刚喝过酒,脸颊泛起潮红,他本就生得芙蓉姿貌,唇色愈发殷红。
挥舞白梅,翩然一舞,仿佛有拔剑出鞘的锐利和银白的森森剑光。引得一旁的宫女们压低声音笑着,问一声白玉谁家郎?
没有人知道,他的心底有狂怒的声音在嘶吼,啃食他的心脏。杀了他们!杀了那些曾将我踩于脚底之人。
犹如长剑的白梅一一指向席间那些无法忽视的恶意和带着轻蔑的面容。
萧衍最后挽出一道锋利剑花,斩落无边寂寞,那枝白梅还剑入鞘时,眼底压下锐利一线的森冷目光。
他淡淡地想,那便都杀了。
再度昂起头时,唇角勾起明媚一笑,双手将白梅高举过头顶道,「萧衍,献丑了。」
皇帝颇为满意,流露出欣赏之色,挥手便让大内监接过萧衍手中的白梅,表示接受了他的赔罪。
他把额头抵上冰冷地面,叩首谢恩。
萧吟,萧吟。
无声地将这个名字一遍一遍烫过喉头,反复默念。
不论你是因何几次三番帮我。
那么,在毁掉你之前,便让我利用到底吧。
08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所有宗室子以教养的名义,留在了大兴宫廷的南三所。
在这样的日子里,萧衍比其他人都要刻苦,流更多的汗,吃更多的苦,几乎是无时无刻的习文练武。
他哪有什么资格去抱怨呢,若被遣送回府,那他只会在主母的安排下,悄悄死去。
无声无息地,一个,两个,不断有宗室子被遣送回家。
至此,仅余十人。
第二年开春,宫内上下准备皇帝春猎事宜。
这群年轻的宗室子弟,将跟随皇帝于皇家猎场狩猎,优异者更有可能赢得皇帝青睐。
于春猎当日,萧衍策马前行时,看到了迎着微风暖阳缓慢行来的公主车驾。
她竟也来了?
身体比想法快上一步,手已经勒停了马。
春日转暖,宫女将保暖的帷幔换成了更透气的竹帘,几丝日光透过竹帘照进车舆中,少女的面容朦朦胧胧,看不真切。
目光再往下,他便看到了一小截雪白色裙摆被竹帘轻轻压住,露在外头。
萧衍没来由的呼吸轻滞,匆匆偏过头去,清冷眼底闪过一丝异色。
直至春猎开始,他也不曾回头再看一眼。
09
萧衍在浓密树丛中发现一具尚未冷透的年轻宗室子的尸体。
事情按照他预料的,朝着有趣的方向发展。
他悠闲地仰头看去,恰逢红霞漫天。
无非是你死我活,流血杀戮,他乐意见得。
唇边的笑意越来越深,不知怎的,他却忽的想起那双清澈眼眸。
笑容猛地僵住。
(啊……希望那位小公主运气足够好吧。)
萧衍皱了皱眉,随即拔剑出鞘,调转马头,朝着公主车驾方向而去。
「有刺客——」上一秒大喊示警的小内监,下一秒被一箭射穿钉死在车辙旁。
车驾附近留下的多为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官,内监和宫女,刺客来势汹汹隐匿于暗处,以弩箭射击。
到处都是宫婢的惊恐惨叫,鲜活的生命被无情剥夺,流下滚烫的血液,留下一具具尸体。
「快!保护公主殿下——」
那一道脆弱的竹帘外,隔绝的是世俗贪欲下的鲜血淋漓。
(她恐怕被吓哭了吧。)
萧衍眯起眼,一眼便找到了那截雪白裙摆,毫不犹豫地冲向公主车驾。
没有任何预兆,竹帘就这么被他蓦地掀起。
他倾身朝里望去,彼时有红霞满天,洋洋洒进车舆里,他看到少女白皙的面容顺着竹帘仰起时,脸上染上鲜红一片。
血溅杀伐尸横遍野,她仿佛于血海中燃烧,如堕无间地狱,生出一种不详的美丽。
他以为她哭了。
却只见少女手握一把匕首,直指他的胸口,「你……是何人?」
啊,明明害怕到连握匕首的手指都在颤抖。
萧衍只觉有趣,原来如此。
她没认出他。
之前对他的出手相助,不过只是那位纯善的小公主看到他人之苦时的举手之劳罢了。
她哪里会记得他这个人是何模样,她恐怕连他的名字都不得而知。
心里有短暂的落空,最后竟慢慢地泛起细细密密的疼痛和无声无息的怨恨。
那一瞬间,或许这就是命中注定吧。日月星辰,山河流转,无边旷野皆化作虚无,她的眼里只有他。
在此刻杀了她最好不过,他怨恨地想。
这样,她那双美丽的眼睛里便只有他,直至死去,都只能看着他。
心里流转着这样疯狂的念头,萧衍慢慢朝她折腰行礼,用少年独有的温和礼貌的声音说,「殿下,恕萧衍失礼。」
于鲜血染就的漫天霞光中,他向她伸出了一只手。
说道,「别害怕,我带你走。」
10
为隐匿行踪,他带着萧吟一路逃进了浓密丛林中,但她无疑是个巨大的累赘。
那位小公主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在逃跑时一路脱去了繁琐的锦绣长袍,拆掉了头上精致的首饰。
即便是被荆棘树丛刮破手臂时,她也没有吭声,这倒是令萧衍略微诧异。
暮色四合,彤云向晚。
刺客没有追来,二人精疲力竭来到一处溪流旁休整。
正当萧衍要松开她的手时,他清楚地感觉到,她的指头颤了颤。那位小公主竟然罕见的不知所措地愣在了原地。
她似乎,看不见?
是因为天黑了吗?
压下心中怪异,萧衍隔着袖子慢慢牵起了她的手,让她拽住了自己的衣袖。
少女轻轻眨了眨眼,甜美一笑,用软糯清润的嗓音说,「萧衍哥哥,多谢你。」
她唤他萧衍哥哥。
萧衍看向她美丽的白皙面庞,在心里咂舌。
(怎的这般天真?)
目光向下游移至她的颈项锁骨之间,那里有一粒嫣红小痣,莫名有旖旎意味。
(啊,那样纤细柔软的颈子,只要稍稍用力就能折断吧。)
萧衍视线最后聚焦在那粒小痣上,忽的喉头上下一动,面上一热,猛的背过身去。
飞快地从猎囊中掏出火折子小心地生了火,随后又掏出了两只兔子,自顾自埋下头蹲在溪边拔起兔子毛。
那是他白日里猎得的,现下已经死透了。
萧吟睁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看到他掏出兔子到熟练拔毛的样子,怔愣了下,顿了顿,脑海中天人交战了一番。
最后认命般乖巧地蹲在了他的身侧,有样学样地伸出手哆哆嗦嗦地给另一只死兔子拔毛。
竟有些可爱。
她低头时有一头漆黑长发倾泻而下,是大兴宫廷用无数珍品悉心养护下得来的,如冰凉幽泉一般蜿蜒流淌进小溪里。
萧衍又忍不住微微侧头看向她。
不由地想,究竟是怎样的恩宠疼爱,才能在宫廷这般黑暗的地方娇养出那样一个纯良娴静,懂事乖巧的孩子呢?
她不会知道罢。
她美好得令他嫉妒,疯狂嫉妒。
他在她的这个年纪,看的是宅邸里的勾心斗角,生死相搏;听的是花言巧语,口是心非;学的是心计手段,笑面藏刀。
她怎么会知道呢?
像她这样纯良美好的孩子,眼睛里应该永远清澈无垢,仅仅是让她看到这华丽空壳下的肮脏——
都是多么罪过的一件事。
这样想着,萧衍取出那把红玛瑙匕首,给兔子开膛破肚取出内脏,猩红的血便沾了他满手。
他将兔肉一刀刀片开,随后又从背后的箭袋里拿取出一支箭,从头穿到尾将兔子架在火堆上烤起来。
做完这一切后,萧衍突然发现,小公主用那清澈双眼盯着他一瞬不瞬看了好久。
他的耳根没来由的泛起了微妙的粉色,烫地几乎将他灼伤。这让本就美貌的少年,更显得娇艳欲滴。
「殿下……」,他停顿住,没往下说。
(请别这样看着我。)
(光是被这双眼睛这样注视着,我就忍不住想挖出来,如珍似宝地捧在手心里。)
11
月色溶溶,溪水潺潺。
萧吟用完兔肉后,因白日里奔波的疲倦便漫天袭来,她枕着小臂,靠着火堆,迷迷糊糊睡去。
浓郁夜色中,萧衍丢了几根树枝进火堆中,‘呲啦’溅射出零星火光。
睡梦中的少女微微蹙眉,犹如初春刚刚盛放的花朵,纤弱美丽。
夜里凉薄的露珠顺着她的白皙脖颈滑下,都仿佛能割破她纤细的颈子。
但萧吟睡得并不安稳,夜里更深露重,少女衣衫单薄畏寒得紧,模糊间下意识朝萧衍的方向挪了挪。
他微微一愣,眼睫低垂。
嘴唇上下无声开合。
(再靠近一些。)
还差一点,他就能一伸手便触摸到她幽凉的柔软发丝。
谁知,少女轻轻翻了个身,离火堆极近。
发梢沾上了迸溅出的火星,她的头发犹如上好的绸缎迅速燃烧起来,慢慢一寸寸碎落成灰,而睡梦中的少女浑然不觉。
他看着她燃烧的长发,唇角似笑非笑,仍旧不动,没有半点要出手的动作。
(萧吟,再靠近我一些。)
(让我能一伸手,便触碰到你。)
事实证明,萧衍最后还是心软了。当少女的幽黑长发被烧得只剩半截时,他倾身捞起了她的长发,用手掌匆匆扑灭。
因头皮被扯,萧吟吃痛地悠悠转醒。
一睁眼就看见自己盈盈一握的长发被那个少年攥在手中,头发已经被烧掉了大半,焦得开始打卷,空气里弥漫的是焦得发苦的气味。
(要不现在就跑?)
这孩子搞不好要扑上来和他拼命。
萧衍这样想着,却在看到少女眼睫上的晶萤时,轻轻皱起眉。
他以为是她眼睫沾上了一滴夜露。
直到那滴夜露顺这她柔软面颊轻轻滑落的那一刻,萧衍忽然手足无措地愣在原地。
心中的裂隙被放大无数倍,他几乎就差把‘不是我干的’这五个大字刻在脸上。
少女仓促背过身去,显然极力克制着不愿让他看见自己失态的模样。
(啊,真是柔弱啊,连落下的泪水都好似能化作珍珠……)
萧衍垂下眼,神色罕见的温柔。
他略微笨拙地轻声细语哄着她,却怎么也哄不好。
(果然应该马上跑的啊。)
哄女孩子什么的,真真是毫无办法。
他一边无奈叹气,一边用那双修长漂亮的手,慢慢将她的乱发尽数温柔地拢起。
以指为梳,轻柔梳通,手指无意间碰触到那粒红痣,便有奇异的柔软触感。
萧衍取出匕首,细致地帮她削去发尾焦枯的部分。
那头华美的长发原本长至膝头,现如今只堪堪到她的腰际,萧衍用手轻轻梳拢,最后在发尾收紧,挽成两个简单美丽的双垂髻。
「萧衍哥哥。」小公主忽然开口,声音闷闷的,有些别扭又有些委屈。
「嗯。」他轻声应着。
「这把匕首……你可是不久前才拿它剖过兔子的。」
「……」
气氛陡然变得有些尴尬。
少女不哭了,用手指捏了捏发髻,细声细气地说他挽的发髻好看,问是何人教他的。
闻言,萧衍手上的动作微微停住,思绪被忽然抛远,令他有些恍惚。
是以当萧吟转过身来时,她便看到了那个美貌少年脸上是不曾有过的,异样的柔软神色,柔软到几乎像要落泪。
是谁教他的呢?
那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久到那会儿他还不叫萧衍。
(你为何还不去死呢?)
(明明该死的人是你呀,萧衍。)
(如若不是你软弱无用,人尽可欺,母亲怎么会死呢?你想想她该有多疼啊。)
(你每每安睡时,会不会梦见她说‘阿妍,我好疼啊,救救我。’)
把萧衍从噩梦中拉回过神时,少女正轻扯他的衣袖,目光里满是关切。
他脸上的柔软神色便随之越来越深,含笑答道,「那个人已经死了。」
眼前的少年顷刻间有种单薄的清冷疏离感。
就这样,在心脏被剖的痛感即将弥漫到萧衍全身之前,他的眼前出现了一小截雪白的袖子。
他徒然睁大了眼,那位小公主稍显局促地展开双臂,轻轻地、轻轻地拥抱住了他。
萧吟轻柔地拍着他的背脊,对他说,「没事的,都已经过去了。」
那一刻,萧衍只觉浑身僵硬无法动弹。
他的难过,他的痛苦,她都看在眼里。
仿佛隔着七载光阴,回到母亲逝去的那一晚,这个少女向着跪在地上无助颤抖的小小孩子,伸出手,温柔拥抱了他。
是他已经许多年都不曾感受到的熨帖温度,是那样的温暖又柔软。
(萧吟,我是从地狱中爬出的恶鬼。)
(会拽着你一起,永生永世,不得好死。)
他这样惨淡地想着,兀自睁着眼,不敢动,亦不敢抱她。
(所以啊,别靠近我。)
在这样一声无奈的谓叹中,这一出春猎刺杀的闹剧就此落下帷幕。
12
御林军于翌日找回了幸阳公主,因萧衍保护公主有功,被皇帝授官御林军副校尉之职,职位不高,特赐御前行走。
此次死去的宗室子弟共计四人,死者安息,帝深感惋惜,赐抚恤金银千两。
参与行刺的刺客三十七余人,经大理寺酷刑后就地斩杀,招认幕后始作俑者为萧氏献王府长房一脉。
这些人都是萧衍的同族血亲。
至于如何处置这些人,当皇帝于王位上问他,意下如何时。
当时那个十四岁的少年,正沐浴于清澈暖阳中,他从容而优雅地向皇帝行礼,叩首道:「幸阳公主因此次祸端,烧毁了半截长发。」
「臣断不敢为这些贼人求饶」,晨光照在他的背脊上,于身下投掷出一小片阴影,闭上眼时,他听到了胸腔中传出的自己的凉薄声音,「那便不如杀一半吧,以命相抵。」
这些人的死活,与他何干。
于是,萧衍便如愿以偿地听到年迈皇帝从王位上轻飘飘的落下一个字,准。
朝会结束后,萧衍心情极好地在长阶上慢悠悠地走着,是京城贵族公子独有的慵懒和优雅。
看,蜉蝣如丝,朝生暮死。
谁又不是呢。
那日,天空是水洗的青白色,日光清澈,云朵柔软,仿佛随时会有神明降临,倾听人们无助的祷告。
哦不对,神明是不会来的。
五月底,献王长房一脉被剥去爵位,男子尽数没入大理寺于秋后问斩,女眷及幼学孩子流放眉州一千里。
六月,长房一脉萧河暴死狱中。
13
也许是为了报答那次春猎恩情,幸阳自打那日之后时常来找萧衍。
他只是淡淡一笑。
那再好不过了,正好利用这个机会亲近幸阳,借此获得皇帝好感。
就这样,她像只雪白雏鸟,天真又懵懂,总是跟在他身边,轻声地唤他萧衍哥哥。
有一回,皇帝为了讨小公主欢心,特意从南蛮寻了几只珍贵的长毛兔。小公主得了很是开心,眨着眼兴奋地对他说,她想吃兔头。
幸阳喜爱杏花,他便爬上树替他摘,在满宫的春日暖阳里,那个小小少女便会捧着花枝冲他轻轻微笑。
每当萧衍在温习课业时,幸阳就在一旁安静地抱着话本子看。每每看到有趣之处,想笑但又怕打扰到他,她总是以袖掩面偷偷憋着,嗯忍得很是幸苦。
午后时分困意上来,她就枕着一头如暗泉涌动般的漆黑长发沉沉睡去,面容姣好,娴静美丽。
萧衍轻轻合上书页,心满意足般地吻上了她冰凉发丝。
日子就这样慢悠悠过去。
于萧衍十五岁那年,三月三,上巳节。
维士与女,伊其将谑,赠之以勺药。
幸阳公主得皇帝陛下恩准,出宫游春赏花。因着萧吟是微服出行,不便引人注目,身边的御林军只得乔装为平民百姓悄悄跟着。
至于近身护卫公主的活计,就落到了萧衍头上,他自然也是要乔装的。
只是……颇有些难为人。
是以,当萧衍以扇掩面,自屏风后拖曳着长长裙摆缓缓走出时——
美貌少年身披榴红的女衣,绣的是满袖的白色夹竹桃和漆黑繁叶。在这样浓郁的颜色下掩映着的雪白内衫几乎与他的白皙颈子融为一色。
在萧衍放下雕花象牙骨扇的那一瞬间,他便清楚的听到了身边女官们的倒抽气之声。
那是一种清冷却又矛盾的华丽美貌——诗绛彩娇春,苍筠静锁,掩映夭姿凝露。
因着少年他年岁尚轻,即便身着女衣,这一眼望去,也简直与京城中矜贵优雅的贵族少女无异。
接着,他看见了软榻上的身着雪白宫装的小公主,她在看向他时表情微微愣住,眸光流转,最后竟轻轻皱起了眉?
是觉得恶心吗?他这副模样。
罢了。
不过是无关痛痒,不用在意。
即使心里这样想着,萧衍却本能地攥紧了袖底的骨扇,用力到指节都在泛白,扇柄于他掌中便无声地、细微地断裂开来。
那个久违的声音忽的于他耳边萦绕,似恶鬼低语般,蛊惑又媚气。
(你瞧,她讨厌你。)
(真可怜啊,萧衍。)
闻言,那少年也不恼,眸色低沉,指头轻轻地一下一下搭在骨扇断柄上,细细摩挲着断口。
(闭嘴。)
趁着萧衍略略晃神之际,软榻上的萧吟不知何时到了他跟前。
猝不及防的,隔着榴红的繁复袖子,让她轻易地捉住了自己的手腕。
萧衍几乎是下意识地想要挣开。
有一瞬短暂的错觉,让他觉得自己竟被这温度灼伤。
但他没有,从始至终,他都任由手腕被牵着,小小的少女带着他一路踩过柔软皮毛织成的名贵地毯,最后将萧衍按在梳妆镜前。
取出她一早便准备好的胭脂花片,双手递至他的唇边,示意少年张嘴含住。
「此次春日游,烦劳……唔阿姊费心照拂一二。」
萧衍看向那张胭脂花片,什么也没说,就着她的手指从善如流的轻轻含住。
那么近,近到他几乎以为会吻上她的莹白指头。以至于他的长睫微不可查地颤了颤,不自觉的握紧了骨扇断口。
只轻轻一抿,少年唇上就染上了鲜红的润泽。
眼前跪坐的,垂着眼的美貌少年,在他抬起头的刹那,整个人变得妩媚又妖冶。
小公主如同被这美貌魇住,不自觉的,伸出了指头。
「好美呢。」少女轻声呢喃着。
手指最后落在了萧衍柔软唇珠上,他便真的如愿以偿地吻上她温热的莹白指头。
他温柔一笑,道一声,「殿下过誉了。」
随后,那位小公主像献宝一样从妆盒中取出一支精致美丽的白玉芙蓉簪,仔细又认真地替他簪好,扶正。
萧衍有些不自在地偏过头,却只看见一截雪白色广袖擦着他的鬓边而过。
他便仿佛看到了春日里开满杏花的枝丫上,有柔嫩洁白的花朵扑簌簌落下。
袖底下,断裂的骨扇终于被他慢慢地,慢慢地松开。
14
三月杏花香,此行去的是京郊城外的沖水。
沖水其实是由山顶的瀑布冲泄而下得来的,瀑布底下是一泓清澈见底的溪水。
久居深宫的小公主难得出趟宫,眼底是掩饰不住的欣喜。
她今年方才十二岁,尚且还是个小小女儿家,对宫外的所有事物都抱着极大的兴趣。
至沖水时,溪边已聚集了不少行人墨客,少男少女,他们吟诵着美好诗词,于溪边玩耍嬉戏。
因他们二人模样生的好看,衣饰又华贵,一瞧便知是哪家贵族少女出来游玩,引得不少游人频频侧目。
萧吟蹦跳着下了车,全然不似宫中那位端庄持重的公主。
当萧衍将这疑惑问她时,小公主正坐在一块石头上脱着鞋袜,闻言抬起头时,弯起眼睛眨了眨。
她说,她身边的云芗女官长自小教导她,身为一国公主,端的是仪态万千,稳重自持,她的所言所行皆代表着大兴。
「可是阿姊呀,如今我不是大兴公主,云芗也不在我左右,就莫要再拘着我啦。」
「可好?」,小公主侧歪着头,清澈的双眼看着他时,有些寻常女儿家的娇憨姿态。
一向寡言的美貌少年被她直直看着,半晌说不出话,只得顺着点点头。
(好啊,怎么会不好呢。)
于是,她便开心地微笑起来,是她这个年纪独有的天真烂漫。
得到了许可的萧吟,便高兴地提着裙摆踏进溪水中踩水玩,转身时还问他要不要下来一起玩。
萧衍摇摇头,一本正经地说他负责看鞋。
自山涧,远远的,传来清越的缥缈歌声,唱的是一首《越人歌》。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不知是又是哪位女子在诉说着爱而不得的愁苦。
萧衍的目光,一路追随着她,她的背影小小的,身上是素净的白色女裙,日光下澈,影布石上,连头顶的光都似乎变得柔软起来。
她那头漆黑长发,去年春猎,被烧掉的半截,如今又长了一些,丝毫看不出被焚烧的痕迹,发丝垂顺的像是要流进溪水里。
她啊,是多么美好的一个孩子。
萧吟玩累了,便坐在木板桥上踢水玩,高兴地直朝他挥手。
直到木板桥上出现另一个人——一个男子。
萧衍的眼神瞬间冷了下去,他清楚地看到那个男子手里折了枝芍药,踌躇着脚步,面色颇有些难为情般的递给她。
少女似乎是微微一愣。
是了,上巳节,少男少女会以花枝相赠,以表爱慕之情。
不知那年轻男子说了些什么,竟逗得萧吟羞涩地掩面笑了起来,她伸手接过了那枝芍药,二人在桥上如同那画中人一般。
那一刻,萧衍几乎是克制不住地想要抓住她的手带她走,没有缘由,只是想告诉她。
(别看他,萧吟。)
皇帝宠爱幸阳,必定舍不得她远嫁或和亲,老皇帝会替她挑选一位京城中最优秀的男子,她会嫁给别人,二人举案齐眉,生上两三个孩子。
她不用成为政治联姻的工具去维系他国或者世家贵族的利益。
那是在锦绣堆里长大的孩子,她性子纯良,有夫君爱怜,儿女俱全,她会有美满快乐的一生。
这样多好,他忍不住想。
十五岁的少年,第一次尝到了苦涩味道,是在意识到,他喜欢她。
是的,不是嫉妒,无关利用。
只是喜欢着她。
山涧的歌声不再吟唱,连声音都静止了,只剩下溪水潺潺。日光极远极远得照射下来,石头上斑驳黑影,明晦不定。
阴冷潮湿的水汽扑面而来,浸透萧衍全身,连带着身上的衣物都湿透变得沉重起来。于他身后,无声地弥漫出黑色瘴毒般的,幽暗身影。
他听到背后一声刺耳怪笑,带着深深的傲慢和恶意。
那个声音曼妙而慵懒地唤着他的名字。
(萧衍——)
见他不应,那声音忽然肆意地嘲笑起他来,接着继续幽幽地一字一顿说到。
(凭你也配呢。)
大抵是阳光太过刺眼,疼得他几乎要生生落下泪来。
是啊,他也配喜欢她?
连他故意亲近她,都是带着利用的目的。那孩子纯良美好,而他粗鄙不堪,将永远活在黑暗阴影里。
他已身处地狱,而她光明无限。
他哪里配得上她呢?
隔着一条浅浅溪水,他离她这么近,却又仿佛是最远的距离。
心里不知是被谁撕开一道口子,连呼吸都变得隐隐作痛。
正好少女玩够了,拎着雪白裙摆踏水朝着他一步一步走来。
她笑吟吟地将那枝犹自带露的粉白芍药递给他时,顺带着用绵软的嗓音念了一首古老诗词。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他看了看那枝芍药,又面色古怪地看向少女。
萧吟便指了指木板桥上的锦衣男子。
大概意思说是,那位郎君看萧衍一个人站在水边,遗世而独立恍若仙子,忍不住生出交好之心。
但又因他生的太过清冷美丽而不敢接近。
郎君见萧衍一直盯着溪中的自己,以为是家中的妹妹,便辗转着央求她将心意告知。
闻言,萧衍微微蹙眉。
故意不接那花。
随即转头又恶狠狠地剜了桥上那位小郎君一眼,给那人直接吓傻了麻溜地跑了。
萧吟怔愣了一下,忍俊不禁打趣他说,「阿姊生的好看,自然招人喜欢。」
他听了这话,莫名的,带上了些赌气的意味。看着眼前笑吟吟的美丽少女,蓦得转身一个人自顾自蒙头朝车驾走去。
任凭萧吟在他身后喊他,他也不理。
直到走出七八步后,见她没跟上来。回头望去,只见她光着脚提着鞋袜,目光可怜兮兮的站在原地,一迭声叫着他阿姊。
她的双足湿漉漉的,穿不了鞋袜。若是直接踩过来,路上碎石遍布,会割伤她细嫩的脚底。
见他回头了,少女立即展颜一笑朝他张开雪色广袖,面容姣好温顺,带了几分撒娇的俏皮。
这意思是要他抱。
他能怎么办呢?
萧衍也不说话,只是沉默地回转身。取过她手里的鞋袜,小心地单手横过她的膝弯,将她托起,好让她安稳地坐在自己臂弯上。
女孩体态轻盈,乖顺地攀在他的肩头,她便闻到了清瘦少年身上浅淡一线的茉莉花香。
她心情极好地晃着脚丫,垂下的漆黑长发堪堪擦过萧衍的嘴唇,如同吻上了初春溪水的冰凉。
「殿下,请……莫要乱动。」萧衍皱眉,话音顿了顿。
萧吟缩了缩白嫩脚趾,果真不动了,怯怯地说,「阿吟知错了,哥哥不要生气。」
在没人看得见的地方,他的雪白内衫下,有一段绯红的颈子正烫得厉害。
「殿下,请再说一遍。」
「?」
「请,再说一遍。」
「阿吟知错了?哥哥……不要生气?」
萧衍垂下眸子,翕动了一下眼睫,赌气一般莫名其妙说了句,「他生的不如我好看。」
小公主后知后觉地才反应过来,‘他’指的是方才那位郎君。
「是这样啊,所以才不要他的花吗?」
萧衍听见自胸口落下一声无可奈何的叹息。
所以不要看他。
只看着我,好吗。
15
至萧衍十七岁元服那年,留在宫中的宗室子弟算上他,只剩五位。
这一年,五人各自领了官职,全部被调离京城。至于皇帝属意何人态度不详,亦无人敢揣度圣意。
萧衍拜官镇护少将军,帝命其领兵五万,戍边西北山诃郡。
看似任边疆述职,实则为打磨历练。
大兴恒历三十七年春,萧衍启程离京。
临走前,他最后回头望了眼繁华京都。
(萧吟,若我放手,你一定要朝着光明的方向去。)
仿佛能看到大兴宫廷里,那位高贵少女拖曳着斑斓衣裙行走于雕花长廊之间,语调优雅且绵长地吟诵着古老诗词,慢慢地、慢慢地朝着日光明媚处走去。
多好。
可惜,看不到她及笄了。
隔着宫阙万间,此去经年,再难相见。
16
然而就在第二年年底,变故突生。
那位如同参天大树支撑着大兴帝国的老人,不慎受染风寒,在病痛的反复折磨下,就此病倒。
满宫上下人心惶惶,内有宗族世家蠢蠢欲动,外有邻国北昌、迦兰虎视眈眈。
幸阳公主日夜侍奉汤药于皇帝榻前,仍不见半分起色。那一刻,仿佛是天塌下来般阖宫上下事物皆沉重地压在小公主的肩头。
那个自小看着她长大的老人,此刻慈爱地轻抚她的发顶,「阿吟,待我死后……你莫哭,半月之内秘不发丧。」
老人将一份早已拟好的遗诏,郑重地交给她,低哑着声音对她说,「阿翁别无所求,只希望你能幸福啊。」
于皇帝病榻前,小小少女哭到声嘶力竭。
大兴恒历三十九年,帝薨。
那一年,有十六岁的纤弱少女被迫在腥风血雨中长大。
时方二月,风雨欲来。
萧氏献王府残存势力因对先帝心怀怨怼,勾结邻国北昌欲夺皇位。其余几家也不甘示弱,联手世家贵族的叛军攻打王城。
一边是宗族,一边是世家。大兴即将面临新一轮的权力洗牌。
叛军足足攻打了五天五夜。
这五天五夜里,萧吟没有一刻敢合眼,她遣散了大兴宫廷上下所有的宫人放其逃命去。
唯独留下了自己。
若是大兴灭亡,她能逃去哪里呢?
她生于大兴宫廷,也合该死于此地。
这样想着,萧吟微颤的指头不自觉地攥紧了袖底的遗诏,这份遗诏她已然看过。
不过,恐怕没有机会了。
于是,她在清晨沐浴更衣,穿着一身素白丧服,鬓边簪了朵雪白绢花,出现在空无一人的大殿里,枯坐着低吟浅唱出大兴宫廷最后的悼歌。
直到那个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男子,踩碎一地寂寞开无主的杏花,缓步上殿时。
她不可置信地看见了浑身是血的萧衍。
歌声戛然而止。
他恍若一株乱世中摇曳盛开的血色曼珠沙华,美貌妖冶得像是浸润着血海的颜色,盛大地铺满她的视线,刺目而绚丽。
那一刻,她睁大了双眼,几乎想要落泪。
可是她没有。
她只是从容地轻轻理了理衣领,整理完后,本该仪态万千地优雅站起,却在起身的刹那,消耗尽所有力气。
徒然倒了下去。
如雪绢花擦过鬓角,苍白落地。
只感觉到被人温柔的拥入怀中,他甚至顾不上礼仪礼节和男女大防。
扑面而来的是青年身上连日奔波的酸味和腐烂开来的血腥味,有他的血,也有别人的。
还有几乎闻不出来了的清浅茉莉香。
如此让人安心。
如同一根崩紧到极致断裂的弦,萧吟就这样枕着他的肩头,沉沉昏死过去。
17
经医师诊断,幸阳公主只是太过疲累,并无大碍。
待医师转身离去,在合上门扉前,医师看到那个已经站在这个国家最顶端的美貌青年,如释重负般俯下身用力抱紧了床榻上少女的身体。
两年前,被萧衍亲手割舍掉有关她的一切,在看到她面容的一瞬间,立即清晰鲜活了起来。
她的微笑,她的声音,她的每一个表情,都是那样温暖且柔软。
他想看她再次对自己展露微笑。
他想听她娇声软语地唤他哥哥。
是啊,没错。他就是这般几近疯狂地、深深地眷恋着她。
「我给过你机会了啊。」萧衍轻声说着,骨节分明的指头温柔地拂过她的额发。
恒帝已死,她没有逃跑,那么失去恒帝庇佑的幸阳,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前朝公主。
如同一朝跌落云端,摔进尘埃。
她现在什么都没有了,没有任何退路,她的退路里只有他。
「萧吟,你啊,现在只能看着我了。」
她终于跌落云端了。
萧衍满意地笑着把少女抱入怀中,心里有种异样的扭曲快感。
所以,堕落到我身边来吧。
「除了我身边,你哪里也去不了。
「知道了吗?」他像个理智又冷静的疯子,然而却在望向她苍白面容时,心底里又不自觉的涌上密密麻麻的心疼。
抱在怀里的身子薄得发冷,怎么也捂不暖。
仿佛随时都会死去。
如果他不来,这个美丽的少女会不会就这样永远消失不见。
这样恍恍惚惚地想着,他虔诚如信徒般,吻上了她的漆黑发顶。
最后慢慢地、心疼地用力抱紧了她。
18
接下来,就如同史书上写的一样。
萧衍率领的西北大军屡战屡胜,平叛京师,以彪炳战功,接受九锡,登上至尊之位。
大兴衍历元年,十九岁的新帝萧衍继位。
大殿之上有着阴鸷美貌的男子,绝色容颜下的,是布满鲜血的雷霆手段和满心满腹的算计。于献王和其他宗族世家贵族之间的内斗中坐收渔翁之利。
待二者相争最惨烈之时,蛰伏良久一触即发,率领西北五万兵马南下,直取叛军首领首级。
斩杀宗室子共计二十一人,人头血淋淋地挂在王都城墙上,还在兀自向下滴着血。
就这样,这场惨烈宫变,化作史书上短短一行,苍白落幕。
在这近一个月里,萧衍收拾了不安分的世家贵族。愿意归顺则礼遇待之,不愿归顺的全家阖族流放一千里,参与宫变的男子全部收监斩杀,女子沦为官奴。
同年五月,因内斗使得国本空虚,邻国北昌率先发难,以十五万大军攻打大兴西南兵防薄弱之地。
双方僵持不下。
至七月底时,大兴派出使节求援伽兰王廷。在此情况下,大兴已经不起消耗。
谁料伽兰竟狮子大开口,提出要幸阳公主和亲,并指明以包括玉城在内的东南十二城作为陪嫁。
和亲是假,割地为真。
东南十二城作为大兴境内最繁华的城池,伽兰王廷承诺待幸阳公主身死归天后,东南十二城自会归还大兴。
北昌和伽兰,二者都不是省油的灯。
19
听幸阳身边的女官讲,她近日时有梦魇缠身。
萧衍如往常一般,带着成堆的公文,漏夜时分到达公主寝殿春杏殿时,她已沉沉睡下。
年轻的帝王只轻轻抬眼,殿内上下的女官,宫女便有序退下。
连着两个月,萧衍都是趁幸阳睡着之际才来偷偷瞧她。
时隔两年再见,她更瘦了,面容也苍白憔悴了许多,但却更美丽了。不像是俗世里存在的美貌,倒像是神女临世。
他便那样怜惜地将她额前的碎发拢到耳后,在榻前小心翼翼地展开骨扇,一边轻轻替她打扇,一边处理白日里未处理完的公文。
因夏季炎热,哪怕一旁放着冰鉴,萧吟睡的也并不舒服,她轻轻翻身,面向萧衍一侧。
霎那间,纱帐里涌动着盈盈暗香,少女裸露的雪白肌肤在薄纱掩映下朦胧而美丽。那位小公主,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出落地越发娇媚美丽了。
萧衍忍不住盯着看了一会儿,打扇的手顿住,喉头不自觉上下一动,身体竟慢慢就有了反应。
那一刻,大兴年轻的帝王几乎是落荒而逃般的狼狈逃离了春杏殿。
自那日后,公主床榻前多出了一架云母屏风,问了宫婢,只说是陛下相赠。
一屏之隔。
夜浓露重,烛摇影深。
20
时至八月,北昌攻势愈发猛烈,与伽兰联姻之事,迫在眉睫。
朝堂上大臣上书连连,朝堂下萧衍一面瞒住幸阳,一面处理朝臣,夜夜忙到焦头烂额。
直到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夜晚,当萧衍再次深夜来到春杏殿时,宫殿里还亮着莹莹烛光。
迟疑了片刻,萧衍还是踏进了殿内。
殿内一众宫人等早已退下。
她静静地端坐于屏风之后。
见他来了,屏风之后的她起身,礼数周全地将两手平措至胸前,缓缓屈膝,朝着年轻的帝王行了公主大礼。
他有预感,她一定知道了什么。
从屏风后,只能望见她一小截粉白裙摆。
她那么轻那么轻地说,「幸阳,愿为陛下分忧。」
那一瞬间,萧衍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
「幸阳,愿赴伽兰和亲。」她继续,坚定而又认真地一字一字说道。
萧衍却仿佛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可笑的话,似笑非笑地看向那架屏风时,全身血液都在慢慢冷透,身上渐渐弥散出冰冷戾气。
她果然知道了。
好啊,当然好啊。
仅仅牺牲一位身份尴尬的前朝公主,换得伽兰驰援,可保西南境八九年无虞。
至于割去的东南十二城,只需等待大兴国本稳定后,再悄悄暗杀了——萧吟。
和亲公主身死,伽兰若是不肯归还领土,到时候即便开战,也是伽兰理亏。
这是一场再好不过的买卖。
既能解当下燃眉之急,又能觅得喘息之机,韬光养晦,厚积薄发。
当然好啊,再好不过了。
她只不过是个用来拉拢伽兰的工具。
利用完一脚踢开就是了,至于她的死活,本就无足轻重。
抱着这样近乎扭曲的念头,萧衍慢慢漾开一个模模糊糊的微笑,下意识脱口而出的,却是意料之外的另一句话——为什么。
他轻声问她,「为什么,不叫哥哥了。」
就在刚刚,他一边极其冷静地想着,待萧吟嫁过去后该怎么杀了她,是下毒还是刺杀?
一边却在听到她唤他陛下时,心底蔓延上无声的酸楚。她以前不是这样的,她会撒娇要他抱,委屈了要他哄,跟在他身后娇声软语唤他萧衍哥哥的。
对方大概也没料想到,他会问出这句话,连说这话的萧衍也不由愣住。
沉默片刻后,萧吟答非所问道,「幸阳身为大兴的公主,受百姓锦衣玉食供养十六年之久,是幸阳之福。」
「现如今大兴有难,西南战火连天,百姓民不聊生,陛下夙兴夜寐,幸阳又岂能独享安乐,逃避身为公主之责?」
烛台里的灯芯跳动了一下,发出噼啪声。
之后又是良久沉默。
「萧吟啊……」
美貌到近妖的男人缓慢而温柔地念出她的名字,语调婉转,如同吟诵着一首缠绵悱恻的情诗。
(若你离开,我会杀了你。)
「你可知你现在在说什么?」他慢悠悠说着,走到烛台前从容自然地掐灭了一盏烛火。
就这么僵持着,萧吟瞳色不禁轻轻一压,深吸一口气,保持着行礼的姿势,再次重复了那句话,「幸阳,愿赴伽兰和亲。」
又是一盏。
闻言,他倏忽笑起来,眉头都没皱一下。金黄烛火盛开在美貌帝王的眼角眉梢,染上朦胧又隐晦的撩人意味。
接着,又灭了一盏。
(你若离开,我会杀了你。)
(你只能待在我身边,哪里也去不了呢。)
男人有趣地挑起眉,慢条斯理地叹息着,他忽然很想知道,她现在是怎样一副表情呢。
直至宫室内所有烛火被他尽数被熄灭,月光惨惨淡淡地照射下来,风中涌动了一下若有若无的暗香。
此刻他伫立在月色里的身姿,优雅得仿佛摇曳盛开的曼珠沙华。
他慢慢靠近屏风,如上好白玉的指头一寸寸勾勒着屏风后她的面容,她的身形。那样仔细又认真,如同描摹着最心爱之人,一笔一划都恨不得刻进他的骨血中,融进他的灵魂里。
「陛下……?」
「为什么?」萧衍垂下眼,眼底滑过稍纵即逝的哀伤。
「为什么,不叫哥哥了。」他又问了一遍。
随着话音而落的,是尖锐刺耳的一声‘噼啦——’巨响,萧吟以为是平地惊雷,眼睫猛得一颤。云母屏风已被掀翻,应声落地时顷刻碎裂成千千万万片。
此刻,站在这个国家最顶端的男人,一身红袍绛衣,眼神清冷疏离,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琉璃瞳孔里是深深的乐趣。
——那是一种带有帝王傲慢的危险目光。
他慢悠悠地说道,「你是个什么身份?失了先帝宠爱,你不过只是个前朝公主。」
「你又凭什么觉得自己配当得这大兴公主呢?」
萧吟横在胸前的白嫩手指轻轻颤了颤,继续低头说道,「凡大兴子民,皆应以国家利益……」
这一次,还不等萧吟说完,她被萧衍率先伸出的手钳住了下颚骨,她吓了一大跳,连连后退时单薄的脊背抵上床沿,她不得不被迫抬起头。
那只是一瞬间的事,萧衍半蹲着以单膝触地的姿势,轻而易举地掐住了她的命脉。
萧吟长睫微微颤动,略略仰起头,白皙的一段颈子像鸟儿的细颈,毫无保留地暴露在他的掌心里。
然而她双眼清澈,如同明镜,柔声地问他,「陛下,要杀了我吗?」
又是陛下。
萧衍饶有兴致地看着她,双眸里的清冷神色不再,反倒是趁着无边夜色,盛满了不可言说的靡丽情欲之色。
大拇指摩挲着,轻轻碾过她的颈侧小痣,莫名有旖旎意味。
他喉头不由动了动,恍惚地想到,是不是只有要了她,她才会永远留在他身边呢?
这样荒唐的想法一旦产生,就立刻变得无法无天起来。
容颜昳丽的帝王单手解开腰间玉扣,扯松衣领,衣衫后褪,露出一段修长的雪腻颈子和线条优美的背脊,还有,那一颗心下,不为人知的羞怯的爱意。
他几乎是无法自抑地俯下身去,颤抖的嘴唇轻轻吻住了她颈侧那粒小痣,一触即分。
那一刻,萧衍清楚地知道,他完了。
他想要索取更多更多……不仅仅是亲吻。
下意识低头往怀里看去,却只看见萧吟怔怔地睁着一双清澈眼睛,潸然泪下。
那样柔弱,仿佛滚落的眼泪都能化作珍珠。
身下的粉白衣裙铺成了满地扑簌簌落下的花朵。
她在害怕。
意识到这一点后,萧衍只觉浑身僵硬,脸色骤变,咬着牙从齿缝中蹦出一句,「求饶……就放过你。」
嘴上这样说着,心却柔软得一塌糊涂。
你不要哭,我……不碰你。
(萧衍,肮脏如你。)
(竟也敢生出妄念。)
——闭嘴。
回应他的,是一阵刺耳的桀桀怪笑,那是灵魂裂作两半生出的,名为‘萧妍’的怨念。
从小到大,以保护的名义,对他肆意践踏侮辱,将他那颗柔软如萤草的心,一遍一遍,淬炼得如钢如铁。
闭嘴,闭嘴!
黑暗里,即将失控的男人的喘息缠绕而上,一切都变得无比清晰。
(你与那萧河,有何区别?)
此话一出,满腔的热忱爱意如同被重锤砸碎,瞬间凉透,萧衍忽然发现掐住她脖颈的手在颤抖……
那可是萧吟啊……那是他小心翼翼放在心尖尖上六年的人啊。
她是那样干净,不染鲜血,不沾罪孽。
他怎么敢要她,他怎么敢要她啊?
一想到这,男人拿手慢慢掩住面孔,就低低笑出了声。
真是可怜又可笑。
「你貌似还忘了一件事,」萧衍站起身,恢复一贯的清冷模样,从容不迫地整理好衣领,「朕还没答应呢,公主殿下。」
殿外。
「备水。」年轻的帝王低哑着声音,眉眼妖娆,面色却阴沉地吓人。
小太监战战兢兢地正要领命退下,转身时,身后的男人又幽幽说了声,「冷水。」
大兴衍历元年,八月。
幸阳公主禁足春杏殿,无诏不得擅出。
凡所有春杏殿宫人,赐拔舌之刑,驱逐出宫。
21
拔舌一事后,宫里招了不少哑巴宫女内监。春杏殿无人敢再去当职,新帝也默许了。
阖宫上下都心知肚明,惹怒新帝,被罚禁足,幸阳公主恩宠不再。
除了有内监送去一日三餐,众人都默契地将春杏殿里头的那一位遗忘。
这是萧吟被禁足春杏殿的第十五天。
是夜,灯盏里燃尽了最后一滴灯油,萧吟无奈地轻轻叹了口气。
她有雀盲,眼睛在夜里无法视物。
那是自打她出生时就有的毛病,是只有阿翁才知道的秘密。
只是,阿翁已经死了,她再也没有阿翁了。
再没有人会不求回报地护着她了。
她在夜里赤着脚漫无目的地走在偌大宫殿里,走累了就和衣躺下,抱着膝盖慢慢将自己蜷缩成一小点。
雪白袖子垂在身侧,就如同鸟儿被折断的羽翼,而这座春杏殿,恰恰成了囚住她的金丝笼。
22
在这样黑暗而寂寞无边的日子里,萧吟结识了一位迷路的哑巴小宫女。
小宫女是刚入的宫,在御膳房当值。这天夜里不知怎的在宫里迷了路,兜兜转转绕到春杏殿这来。
她本欲是想问个路,推开殿门,结果就看到萧吟披散着满头黑发,一身白衣胜雪坐在地上,朝着她幽幽地转过脸来……
给她吓得差点魂归天外!
小公主睁着一双什么都看不见的眼睛,侧着头,以袖掩面,表情很是无辜。而袖底下,她不厚道地轻轻笑出了声。
于是,这一个不能言语,一个无法视物。
两人牛头不对马嘴掰扯了半天,最后实在累极了,小宫女干脆利落往地上一坐,从绣帕里掏出一块绿豆糕塞给萧吟。
然后无声地,在萧吟手掌心里一笔一划写下了她的名字。
秀妍。
接下来的日子里,秀妍总会在各种月黑风高的夜里,偷偷摸摸地给萧吟塞吃食。
有时是玫瑰花饼,有时是八宝鸭,猪蹄。
慢慢地,萧吟竟有了种偷吃的错觉,也许是每天吃四顿的原因,脸蛋好像也越发圆了。
晚上吃的太撑,夜里她总是一倒头就睡了,舒服地一觉睡到大天亮,而秀妍则不知何时早已离开。
秀妍她啊,是现下唯一主动亲近她的人。
萧吟曾经诚心诚意地问秀妍,「阿妍,你为何愿意亲近我呢?」
谁知,秀妍想了想,然后很慎重地在她手心里写下,因为你生的好看,我很喜欢你。
萧吟那时只是沉默地低垂着眼,甜美一笑,在心里轻轻说了句——我也喜欢你。
有一回,秀妍带来一盘红烧兔头。萧吟抱着兔头怔了怔,想到了什么似的,最后恶狠狠地啃了一口。
兴致缺缺地往软榻上一滚,不吃了。
萧吟靠着软榻闭上眼,头开始有些昏昏沉沉的,慢慢地,有一道呼吸无声无息地缠绕而上。
接着,落入了一个温暖胸膛,似乎是被什么人安静又温柔地抱着,轻轻吻了脸颊。
那晚,有茉莉花落进她的梦里发堆。
23
时至八月底,月明星稀。
萧衍拎着食盒来时,那个本应该处于禁足期间的少女,就那么背对着他盈盈地站在春杏殿前的杏树下。
她仰着头,孤伶伶地看着头顶已成熟的黄澄澄的杏子。
察觉到他来了,也没有转身。
在那长久的沉默中,她忽地极轻地唤了一声,「陛下。」
带着几分天真意味,她慢慢转过头来,对萧衍轻轻微笑,「过家家酒的游戏,陛下想玩到什么时候呢?」
那一瞬间,清冷月光洒了她满身,身形单薄纤细的少女仿佛下一刻就会被月宫上的仙子带走。
「哎呀呀,怎么就被发现了呢……」
然后,那个身着榴红女衣,别芙蓉花簪的美貌帝王嘴角含笑,手指穿花拂叶,从一旁斑驳杏树的阴影里款款走出。
他以一种诡异而靡丽姿态,在她面前站定。
萧吟不自觉地苦笑,清澈的双眼望向他时,犹如洞穿了一切,「或者换个问法,陛下还要利用我到什么时候呢?」
「那年宫宴前夕,陛下故意等在宫道上让我撞见,好借我的手收拾那些宗室子。」萧吟轻轻眨了眨眼,继续慢慢回忆到。
「春猎刺杀一事,也是陛下在暗地里命人在萧河那吹耳旁风,引诱他一步步犯下大错。
「陛下恰恰好出现在车驾附近,又恰恰好救下了我。」
萧吟微微皱眉,最后叹了口气,「宫变之时,陛下的兵马早已等在京郊外,无论阿翁立谁为下一任皇帝,陛下都会一一斩杀干净。」
「这一桩桩,一件件,陛下倒是心思缜密。我竟一时分不清陛下究竟是有几分真情,几分假意。」
她知道了啊,全部都是利用。
萧衍失笑,伸出指头想触碰萧吟的面颊,却被她不动声色地躲开。
在他说话时就染上了难以察觉的苦涩意味,「萧吟……若你离开,我会杀了你。」
你只能待在我身边,哪儿也去不了。
闻言,少女神色肃然,淡淡开口,「幸阳今日来见陛下,就已经是我的答案了。」
只见她礼数周全地将两手平措至胸前,缓缓屈膝,朝着年轻帝王行了公主大礼,低头时他只能看到她的漆黑发顶。
他听见她用无比平静的声音说,「幸阳,愿赴伽兰和亲。」
「愿倾我之力,止戈散马。」
「是真的……」身穿华美罗裙的帝王含笑,凝视着她,神色温柔又哀伤。
如果那时她没有来,他真的会溺亡而死。
嫉妒是真的,利用是真的,爱意也是真的。是不是只有把心挖出来捧给她看,她才会相信呢?
他能怎么办呢?
她恨他啊。
一重又一重曼丽广袖之下,萧衍的修长指头,一根一根松开。
盘子坠地,顷刻碎裂。
眼前的美貌帝王,忽然就有了一种单薄的颓败感,像朵开到极致艳丽却枯萎的花,却偏偏渗出一丝殷殷血迹。
萧衍弯唇一笑,像是毫不在意似的说,「与伽兰的婚期会定在十月。」
萧吟沉默着,点点头。
心底仿佛生出了大片的怨毒,拔除不得,又疼痛无比。
他一面像个疯子一样仰着头长笑离去,一面在心底冷静地暗暗谋划,准备把她送上死路。
在即将消失在长廊尽头时,他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转过身展开榴红广袖,徒然间生出一种被盛大业火包围下,熊熊燃烧的美艳。
萧衍多情又缱绻地问,「你瞧,我生的美吗?」
他还记得,她少时最爱将他扮作女子模样。
萧吟怔了怔,没明白,但还是轻轻点头。
那……你喜欢吗?
你喜欢我吗?可以喜欢我吗……
若你喜欢,我可以一直一直这样妆扮。
(怎么可能呢?萧衍。)
(她厌恶你还来不及。)
是啊,怎么可能呢?
直到萧衍真的走远了,萧吟才慢慢蹲下身子,手指在破碎的盘子里翻找了一阵,找到之后把那吃食举起,对着月亮仔细分辨了一会儿。
唉,还是看不大清呢。
她在鼻下嗅了嗅,明知被下了安神散,却还是放进了嘴里。
于是,那个小小少女蹲在地上,雪白袖子垂在身侧,慢慢地甜美微笑起来。
「是杏脯啊,真甜呐。」
24
衍历元年,九月。
大兴与伽兰交换国书,出嫁幸阳公主,割大兴东南十二城予伽兰。
伽兰出兵十万驰援大兴西南境,并承诺待幸阳公主身死后,即刻归还领土。
十月,那位不受宠的小公主坐上了去往伽兰的车驾。
喜喜庆庆的一队和亲人马,从京城出发。
幸阳公主一身华美奢靡的大红嫁衣,金钗凤簪,芳姿映红。身后二十驾马车塞了满满当当的嫁妆匣匮,风光出嫁。
出了桐谷关,再行二十里,便是伽兰边境。
残阳低垂,群玉山头。
「咻——」
一道流矢从后方破空而来,直直刺入前头骑马的副使体内,还来不及作反应,人已没了气息。
使团中炸出一阵惊呼,一瞬间乱作沸浆。
天边透出一丝血红,山顶之上,萧衍于马背上持弓而立,红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他带了一队心腹,前来截杀和亲队伍。
萧衍冷冷地看着下方,微笑吐出两个字,「放箭。」
随他话音而落的,是弓弦震震,漫天箭雨。
他说过的,若萧吟离开,他会杀了她。
刹那间,仿佛时光倒转回五年前,当年那位小公主也是这般,在残阳血海中燃烧,如堕无间地狱。
那么如今呢?
她是不是还在等着他来救她?
等他掀开竹帘,等他伸过去一只手,柔声说,「殿下,请不要害怕,我带你走。」
思绪慢慢飘远,他恍惚地想着,若是她今日愿意跟他走,那么就勉为其难饶她一命……也不是不可以。
那他要造一座金屋,没有窗户,不透光亮,严丝合缝,再把她关进去,藏起来。
然后……
萧衍面上噙着的笑意猛得僵住,思绪断在此处。
有一抹鲜红从使团中跃马而出!
紧接着和亲使团的队伍忽然变得有序起来,所有人丢弃辎重嫁妆,能动的带上受伤的,马嘶长鸣,全部追随着那抹鲜红颜色,朝着伽兰边境线狂奔而去!
即使断手断脚也得拼命朝前跑,只有过了伽兰边境线,才能活命!
「萧吟……」笑面褪去,男人面上罕见的浮现怒意,同时发出清亮的一声暴喝,「放箭!」
万箭齐发之下,不断有人和马匹被射落,唯有那抹大红嫁衣,毫发无损,不染尘埃,离他越来越远。
啊是了,萧衍想起来了。
临行前,曾对心腹说过的话——无论如何,无论何地,不许伤她,一毫一发都不行。
毕竟,他还要向那位无助的小公主,伸出友好的援助之手啊。
但是,萧吟她逃了,她逃了!
这怎么行?这怎么行呢?
手比想法更快一步,箭已搭在弦上,萧衍张弓,瞄准她。
指头骤松,银光一闪,一箭射去!
但不知是射歪了,还是怎的。
这支原本瞄准幸阳背脊的羽箭最终没入马腹,马匹吃痛,一路狂奔,竟不受控制般地癫狂起来。
「欸?箭法竟这般生疏了,这实在不该。」萧衍含笑调侃着自己,一边轻轻抚摸过还在颤动的弓弦,一边挥手让手下停止放箭。
这边还在叹气,萧衍又迅速张弓,搭上一箭,再一次瞄准了她的背脊。
直至萧衍将弓拉作满月,那支箭也没有射出,他只是沉默地拉着弓,面上没有任何表情。
‘嘣——’的一声,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弓断了……
有鲜血从他的手指关节流下,立即有侍从上前查看,萧衍却是不在意的摆摆手。
望向远去的背影,面上忽的生出一丝无奈的纵容。
他怎么舍得杀了她?
他爱她啊。
25
在后来的日子里,萧衍偶尔也会做梦。
全部都是一个梦,梦里有沖水溪涧,杏花满头,然后有一个小小少女,踏着晨光提着雪白裙摆,踩水而来。
她的面容娴静美丽,在她笑起来时,有那个年纪独有的天真烂漫。
他会在这样的梦里醒来,再难安睡,只能定定得盯着富丽堂皇的屋顶,一夜一夜,刻骨折磨。
26
在幸阳出嫁第五年,大兴与伽兰走向决裂。
大兴若要跻身强国之列,必定要收回东南十二城,而他不仅只要这些,他要吞并伽兰,他还要接她回家。
战争从三月底开始的,大兴单方面撕毁国书,他亲率二十万大军,攻打伽兰要塞伽耶城。
伽兰节节败退。
四月七日,伽兰派来使臣讲和,要求与衍帝单独会面。
他略一挑眉,欣然接受。
使臣来时,萧衍刚沐过浴。
漆黑长发犹自带着水汽,像深海里的幽蓝的藻类,蔓延在轻薄的红衣绛袍上,掩映胸口一片雪腻肌肤,一眼望去,竟有种残忍的凉薄。
男人慵懒地斜倚着软榻,满头长发用一根芙蓉簪子松松垮垮绾着,湿答答地披在肩头。他倒也不擦,只是一手撑着头,好整以暇的看着下方黑衣斗篷的使臣。
来的使臣,是萧吟。
至此,他与她已有五年未见。
萧衍倒没有很意外,抽出发簪,大大方方伸手朝她递出一方巾帕。她只怔了一瞬,接着,走上前从容接过,绕到萧衍身后手法轻柔地帮他擦拭头发。
他的发上,有淡到几乎闻不出来的茉莉花香,一如当年。
萧衍眯起眼睛,白皙修长的指头捏住发簪,一下下敲打膝盖,很是享受。直到有叹息声随女子清润的声音从他头顶落下,「陛下,请停手吧,百姓何辜。」
她请求他停手。
敲打膝盖的指头顿住,萧衍在脑海搜寻了一番,最后皱着眉得出一个结论——萧吟之前从未求过他。
即便那时……被压在身下,也没有求他。
可她现在却在为伽兰的百姓求他。
求他收手。
莫名的,令人生气。
他忽然抬高下巴撑着头兀自笑了起来,笑到连额头青筋都在隐隐作痛。
「不可能。」
怎么可能呢?萧吟。
伽兰当年可以趁人之危,狮子大开口,那么大兴也可以撕毁国书,翻脸无情。
他看到女子脸上有一闪而过的绝望神色,心里有怪异的满足感。
他知道,若不是无路可退,她不会来求他。
若她也退了,那么身后千千万万的伽兰百姓都将万劫不复,不得好死。
那你该怎么办呢?
这样有趣地想着,萧吟已经起身端正姿态,那么深那么深地朝他盈盈行礼。
「伽耶城内,手无缚鸡之力的百姓共计三万余人,」她向他低头,言辞恳切,「恳请陛下高抬贵手。」
又是陛下。
不知怎的,从萧衍内心生出一股微妙的恨意。他想狂笑,想疯狂到挑断她的手脚,折断她的羽翼,让她就这样永远堕落到他身边来。
生生死死,再不分离。
美貌的帝王慢慢笑开,声音温柔又平和,「拿你的眼睛来换,如何?」
一双眼睛,换伽耶城内三万百姓的性命。
很是值当,不是吗?
这边话音刚落,萧吟抿了下唇,面不改色地从袖子里取出防身的匕首,深深地望向他,「如陛下所愿,还请陛下说到做到。」
接着,刀刃出鞘,她毫不犹豫朝着自己的眼睛剜去。
电光火石之间,只听得‘叮’一声脆响。
一支芙蓉簪子贴着她的面颊,堪堪架住匕首的利刃,随即,应声断裂开来。
萧衍侧头温和一笑,收回手,把断了的玉簪随意一丟,「开个玩笑罢了。」
他又听到了那么轻那么轻的一声叹息。
她又叹气了。
大概是知道了,他不过是在戏弄她。
萧吟的眸子平静地望向他,最后什么也没有说,转头掀帘而出,毫不犹豫。
她与他,终究走向对立。
原来,他什么都留不住。
是以当魏将军掀帘而入时,便看到衍帝皱着眉,像个无助的孩子一般,固执地拼着已经复原不了的,断成两截的芙蓉簪子。
这支簪子他是认得的,衍帝生性凉薄,向来极少有什么珍视之物,唯有这支簪子,从以前到现在,日日佩戴,喜爱非常。
如今,断成两截。
魏将军收起目光,颔首行礼,「陛下,明日可破伽耶城。」
「嗯。」男人只是淡淡应着,也没有抬头,听不出任何喜怒。
久久的,像要放弃似的,男人无奈地撑起头揉了揉眉心,透出一股深深的疲惫,「去找。」
「找最好的工匠,若是修复不好,就砍断他的手脚。」
27
后来呢?
后来迦兰王都城破,大兴的兵马直驱而入。宫人四散逃逸,城墙之下,血溅杀伐。
年轻的大兴帝王,于洒满王廷的春日暖阳里,一人一剑,优雅而慵懒地缓缓拾阶而上时,他的佩剑还在兀自滴着血。
他在空无一人的金明殿前找到了她。
彼时,伽兰王廷那个最尊贵女子,正背对着他孤伶伶地坐在如瀑紫藤花树下的石凳上,仰着头在看花。
单薄的雪白衣袖摇曳在五月的午后暖阳中,她的肩上、发上落满了细小的紫色花瓣,铺开一片暖风的温柔。
见他来了,女子莞尔一笑,娇媚动人。
「天朗气清,」萧吟缓缓开口,语调婉转温柔,「不如共饮一杯?」
她邀他喝酒。
萧衍从善如流地在她对面坐下,解下佩剑搁在一边。
接着他又慢条斯理地抽出发顶的芙蓉玉簪,象征着帝王身份的金冠被他随意地丢在一旁,满头青丝刹那倾泻而下。
美貌的帝王就这么懒洋洋地撑着下巴看她,漆黑长发柔软地披在肩头。
他与她一桌之隔。
他不是大兴的帝王,她亦不是伽兰王妃。
两人如同久别重逢的故人一般,客客气气地寒暄起来。
他问她最近可有梦魇,睡的是否安心。
她回,一切安好。
他又问她有没有想念他做的烤兔头。
萧吟老实地点了点头说,想的。
兜兜转转好不容易问完了一大圈,萧衍酝酿着问出那一句,要不要回大兴,我带你走。
萧吟垂眸时竟有一瞬的恍惚,好像很多年前,他也说过差不多的话,说的也是,我带你走。
而这一次,她只是平静的凝视着他,清澈的眼眸动了动,久久沉默。
萧衍白皙修长的指头缓慢敲打着膝盖,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于是他眯起眼睛,轻轻说道,「给我吧。」
萧吟眨了眨眼,问他要什么。
「鸩酒呀。」
他看见她的面容动摇了一下,随后沉默着挽起雪白衣袖,给他倒了一杯酒,用指尖慢慢将那杯漆黑鸩酒推至他面前。
他自始至终微笑着看着她,好像怎么也看不够似的,然后举起酒杯,一饮而尽,毫不犹豫。
在此刻杀了他最好不过了,他挑眉一笑。
这样他的眼睛里只有她,直至死去,都只能一直看着她。
多好。
28
「维士与女,伊其将谑。」对面的女子拿起纨扇掩面,开口吟诵了一句古老诗词。他只能看到一双清澈双眼和她翕动着长长眼睫。
他微笑着,在心里接下去:赠之以勺药。
只见她故意露出一个‘竟这般好骗’的惊讶表情。
「——!」
萧衍慢慢停住不笑了,几乎是在念完这句诗的同时,眼前有一瞬的发黑,头晕目眩,连带着四肢都变得绵软无力起来。
这不是鸩酒。
萧衍挣扎着起身捉她的手,纨扇后面,他看到那张端庄美丽的脸上,口鼻里涌出大量的鲜血。
她喝下才是鸩酒!
而他的这杯酒里被下了足量的安神散。
难怪她一直以纨扇掩面。
「对不住啦。」她慢慢抽出手,将一份诏书放在了他手里,「这份诏书在我这留了许多年。」
随着药效上涌,萧衍逐渐失去所有力气,猛然栽倒在石桌上,发不出任何声音,唯有一双眼睛一瞬不瞬盯着她。
萧吟叹了口气,用手轻轻捂住了他的眼睛。
哎,自己毒发吐血的模样实在有碍观瞻。
还是不要让他看见好了。
「不……」他这一声极其微弱,却是耗尽所有力气,饱含绝望的苦楚。
甫一开口,唇角慢慢就有血渗出来,是他死死咬住舌尖,保持清醒才不至于昏死过去。
怎样都好,让他饮鸩去死,他也会甘之如饴。
怎样都好,他只想接她回家,想了整整五年。
心脏处传来剧烈的疼痛,萧吟皱着眉,仰着头不让眼泪落下来,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神色温柔,「我啊,还记得那年上巳节,我怕你被别家的女郎瞧上,所以故意要你扮作女孩子。」
「结果呀,你没被女郎瞧上,竟被郎君看上了……」她忽然觉得有些懊恼,最后轻轻笑出了声。
「你不知道吧。」
「我本是酸溜溜地替那郎君传情意。谁知,对着你念出那句情诗时,竟是自己先羞红了脸。」
「宫变那日,是你来了……我衷心地感谢上苍,还好是你,我一度以为那是死前的错觉啊。」
「你还记得你送过我一架屏风吗?其实那些日子我没有睡着,你的影子投在屏风上,好看极了……」
「我被禁足的那会儿,曾有一日从窗子里远远地看到你爬到树上摘杏子,那时你已经是堂堂一国之君了啊。」
「真想把阖宫上下的人都叫来,好围观你爬树的样子。」萧吟说着说着嘴角的笑意越来越深,接着有更多的血从嘴里涌出。
「没过两天,你就送来了杏脯,和之前的绿豆糕,玫瑰花饼如出一辙,甜得我龇牙。」
她又慢慢埋怨起他来,「你做的八宝鸭太咸啦,猪蹄子做的又太油腻,糕点老是放那么多糖……」
她说,那些天她的舌头在他那遭了不少罪。
她真诚地建议他,不如以后只做烤兔头吧。
「可惜呀,只差一点……」她叹了口气没继续说下去,话锋一转,「我有个遗愿呐,待我死后,将我的骨灰撒到两国边境,可好?」
「能够自由自在的,多好呀。」
有液体自指缝无声滑落,掌心下濡湿一片。
萧吟戳了戳他的脸颊,有些手足无措地安慰他说,「别哭呀。」
她安慰他别哭,自己却先泪流满面。
还欺负他看不见,用着笨拙的谎话骗他说,「鸩酒是甜的,加了饴糖,我不苦的。」
我不苦……所以你也不要哭呀。
萧吟又笑了笑,无力地倒伏在桌上,感到眼前慢慢发黑,直至再看不见,同时带走席卷全身的痛楚。
如同许多年前一个寻常的午后,困倦上涌,她像一个小小少女,枕着满头漆黑长发,安静地依偎在萧衍身旁睡着了。
闭眼前,她淡淡地想着——
他会不会,
又要趁着她睡了,
然后,偷偷亲吻她的头发呢。
29
大兴衍历五年,幸阳公主薨。
衍帝下令,不准其下葬伽兰王陵,亦不得送归大兴。
她的尸身让一把火焚烧殆尽后,骨灰被衍帝撒在了两国边境之地。
伽兰归还大兴东南十二城。
自此,大兴退兵。
凡衍帝在位期间,大兴再未犯境。
后有传闻言,那年大兴衍帝亲率二十万大军,奔袭三千里,踏碎伽兰国门。
为的,只是想接一人回家。
30
五年前,小公主和亲伽兰,换得伽兰出兵,保全大兴西南境百姓免受战火纷扰。
五年后,她以死换得东南十二城回归衍帝退兵,护佑身后伽兰子民千千万万。
她的骨灰被撒在两国边境之地,来去自如,离家五年,想家的小公主也算得上是魂归故里。
31
每逢三月三上巳节,衍帝总要穿上繁复靡丽的女衣,别一支玉簪,去沖水溪前站上一遭,一站就是半日。
偏偏衍帝又生了一副妩媚芙蓉姿,勾的公子游人都丢了魂儿。
没人知道,他在等什么。
这日,春日游,杏花吹满头,沖水好不热闹。
他看见有一个小小少女,手里抱着一枝粉白芍药,踏着晨光提着雪白裙摆,踩水朝他而来。
在她笑起来时,有那个年纪独有的天真烂漫。
他终于等到了她。
那会儿啊,大抵是阳光太过刺眼,他竟生生落下泪来。
萧衍便死在了那个春日暖阳里。
春光正好,微风不躁。
32
大兴衍历二十五年,衍帝薨。
小太监常欢发现时,衍帝手里捧着一枝芍药,像是睡着做了个美梦一般,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意,面容安静祥和。
桌上摊开的是一份诏书,盖的是上一任大兴皇帝恒帝的玺。
那是一份三十多年前的恒帝遗诏,迟了好多年才交到萧衍手上,上面写到——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宗室子萧衍,人品贵重,深消朕躬,克承大统,著继朕登基,即皇帝位。
幸阳公主萧吟,提躬淑慎,秉德温恭,柔嘉表度,以金宝金册,立为皇后。
钦此。
33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
如此也算共白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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